“不要乱,不要乱!排排好,排排好,说有事大家都有事,都是隔壁邻居,每天这样吵吵闹闹,像啥样子?”二十二号里的王家老伯伯,拉大嗓门高声叫道。
王家老伯伯在这条弄堂里是最年长者,说话还管用。大家静了下来,但这队伍已经排不起来了,一排变成了二排、三排。队伍里有些人又嚷了起来。
“一桶水要盛四、五分钟,准是大房东把总龙头关小了。”
“不是的,是水管子老了、锈了。”
“大房东只管收房钱,不管房客死活,整个七十弄里只有三只水龙头,要解决三、四百口人的用水,真是受罪!”
众人在自来水龙头前议论着、抱怨着。
轮到兰珍盛水,她盛满了一桶水,回家去了。
谁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轮到小丽绢盛水,刚要盛满时,被排在她身后、住在她家隔壁、拉黄包车的阿三一挤,丽绢一下子滑倒在地。她手一滑,手里端着的面盆水全部泼到了她自己身上,弄得浑身湿淋淋的。她的小手,在石板上还碰出了血。
小丽绢趴在地上就嚎啕大哭了起来。排在后面的家兴飞快地跑到了前头,拉起了丽绢,君兰也上来帮着拾起了面盆。
可阿三非但没有去拉丽绢一把,也没有说声对不起,反而想用自己手上的铜吊,接上去盛水。
家兴的火一下升了起来,冲上去把阿三手上的铜吊给夺了下来,丢在一旁。
君兰则把刚拾起的面盆伸上去替丽绢盛水。
阿三也不示弱,把君兰一推,拎起自己的铜吊,又凑到自来水龙头上去盛水。
这下可开锅了,好些等水的人,都为丽绢抱不平。你一句、我一语,指责阿三不像话,欺负几乎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女孩。
阿三自知理亏,没有多说什么,没趣地回屋去了。
随后,家兴、君兰、丽绢,也都盛好水回家去了。
这可以说是《弄堂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吧,算是快板的奏鸣曲,到此就告一段落。
接着,第二乐章就开始了。
回到前客堂后,家兴就听到倒粪车的两只铁轮子,在弄堂里的石板路面上滚动着,发出“咯嗵嗵、咯嗵嗵”的声响。家兴到门口,探出头往门外看去
那倒马桶的人推着倒粪车,大声呼喊着“马桶拎出来!”进了弄堂。
女人们拎着马桶出了屋,一个个往倒粪车上倒好马桶,然后她们把自家的马桶,在这自来水龙头两旁,一字排开,洗涮起了马桶。
之后,这些马桶在这石板路面上“咚咚咚”的碰撞声、洗涮马桶时发出的“涮、涮、涮”洗刷声,就高一阵、低一阵,快一阵、慢一阵,很有节奏地在这弄堂上空响起。
接下来,又有淘米声、洗菜声、生煤球炉的各种声响,又掺和了进来。
不久,老山东,一个年近六十、矮矮的个子、满脸皱纹、左手腕里挎着个篮头、胸前挂着白饭单、右手心套在嘴边,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进弄堂。他一面走着,一面声音有些嘶哑地叫喊着:“大饼油条,大饼油条,大饼——油条——”
家兴立即出门,买了几副大饼油条充当全家人的早点。
每天清晨,这老山东的叫卖声,在这弄堂里显得是那么地沉闷、浓重、短促,直到接连不断地喊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渐渐消逝。
这可能就算是《弄堂交响曲》的第二乐章,抒情性、歌唱性的慢板吧。
到了下午,这《弄堂交响曲》又奏响了。各种各样好吃、诱人的,上海平民百姓喜欢的点心来了。这些叫卖声,同样在这七十弄里一个连一个的到来,一声声地送进了家兴的耳朵里:
“麻油散子、脆麻花,香脆饼、苔条饼。”
“金刚钻子、绞力捧,老虎脚爪。”
“香炒糯米热白果,香是香来糯又糯,一个铜板买三十颗。”
下午,还有各种串街走巷的修旧人,也会到这弄堂里来叫喊:
“削刀、磨剪刀。”
“修阳伞。”
“阿有啥坏咯套鞋修哇。”
“阿有啥棕绷、藤绷修哇。”
还有收各种旧货的人叫起来,更是奇奇怪怪的:“爱货会,爱货会。”
每当吃过晚饭,特别在晚上九、十点钟之后,非常可口的夜宵叫卖声,又会在弄堂的前前后后吆喝了起来:
“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
“五香茶叶蛋,火腿粽子。”
“檀香橄榄,卖橄榄——”
还有不叫卖,只敲竹筒的馄饨挑子。
这可算是《弄堂交响曲》的第三乐章快板的舞曲吗,这个乐章可直要演奏到深更半夜——还有第四乐章吗?
这已经够热闹的了,家兴已经听了一整天了,有点累了,不想再听下去了。夜深了,他要休息、睡觉了。
当时,家兴是每天这样听着进入梦乡的,有时听了感到很抒情、动听,有时听着觉得很恼人、烦心。就是在这样平凡、神奇、热闹、抒情的环境里,熏陶、影响下,家兴慢慢长大的。
可等他长大后才知道,这也应该算是一种文化,是上海这个地方特有的,可以叫做“弄堂文化”,而且是一种特殊而亮丽的本土文化,很值得回味。一些老上海对这些是颇有感情,非常留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