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本地有个大财主,上了一个江湖骗子的当,变卖家产,在山上开矿挖银子。银子没有挖到一两,本钱被骗走了,只给他留下一个很深的石洞。解放以前,石洞里藏过土匪,据说能容下整整一个团的人。但石洞的入口处有一个深坑,里面积满了水,要进洞必须搭桥。这是当年那个骗子的主意,说是为了防止洞内的宝物被盗。单习海灵机一动,想把这个石洞稍加改造,变成防空洞。这能证明他的民兵是服从了统一部署,认真搞了战备的。
他想,最好是把防空洞修建得可以供人参观。有许多经验证明,一个人做了好事,如不大肆宣传,等于没有做。善于宣传的人,可以事半功倍,甚至能把无的吹成有的。为了便于参观,进口处的水坑必须填掉。现在寒冬刚过,天气还很冷,到河沟里去挑石头,谁愿意千呢。人人的腿都是肉长的,不怕冷水刺骨么?红山军的好汉们宁肯每天站岗、放哨、抓人、开斗争会,也不愿意干这种酷刑似的劳动。不过问题是不难解决的,还跟往常一样,把最苦的劳动让给四类分子去千,一来不怕他们不愿意,二来有利于他们改造思想。近几年四类分子死掉不少了,好在他们还有家属子女,不愁没有继承人。
单习海向四类分子的组长下达了命今,叫他通知每户来一个人,挑石头,填水坑。
胡雅洁母女作为四类分子的家属,也上了那本阶级阵线的花名册。组长按照名册下通知,于是也通知到她们名下了。
母亲埋怨女儿:“你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人家本来不知遭咱们家的那些事,你还去主动告诉他们,这好,以后等着吧!海燕婆的遭遇也要轮到我们头上来了。”
周晓琳说:“我当时也没有想到山区的事情是这么办的,我只知道不能冒牌,要说真话。”
“你把肉还给他们就够了,干么把你爸爸那些事儿抖出来?”
“已经抖出来了,怎么办呢?”
“怎么办,还不就要去挑石头。”
“咱们不去,看他们会怎么样。”
实在是不能去。休说那挑石头的劳动是从来没有千过的,就是千得了,也还有个面子问题呀!跟社员一起劳动,没有什么;跟四类分子在一起,太不是滋味,在城里,尽管也要受些歧视,但没有这种搞法。母女俩无论如何不想去。
第二天一早,组长又来喊人了,胡雅洁说:“我们实在没有干过那样的活儿,能不能请你跟他们说一声,我那老头儿的问题还没有最后定案,我们不能去。”组长说:“讲一声不难,只是,我劝你还是去吧!你跟红山军是讲不清道理的,他叫你去你不去,那就是五花大绑,打锣游乡,上斗争台呀!这样的亏我们吃足了,你们初来,不晓得规矩呢!”
胡雅洁被这个话吓坏了,一时没了主意,不由得心里一酸,流泪了。万万没有想到,一场运动给她带来了这么大的变化。想当初,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放弃了那份当小学教师的工作,退职回家管后勤。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丈夫在事业上也搞出成就来了,她付出的牺牲得到了报偿,一直是心安理得的。将近二十年来,她作为一个药物学专家的妻子,处处受人尊重,从来没有被人轻慢过。到今天,突然被当成一个毫无价值的吃闲饭的人,赶下乡来不算,还要接受侮辱性的管制,叫她怎样受得了呀!她靠门站着,一筹莫展,恨不能马上就去死。
是的,活着太没有意思了。假如活着有某些乐趣,那是应该活着的;假如与其他人能够平等,再苦也是可以不死的;假如能看到前途的希望,可以用未来支持现在;假如觉得身边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也可以对人世间恋恋不舍。仔细想来,这些使人继续活下去的条件几乎都不存在了,为什么还在活着?为什么要去承受侮辱和折磨?
“妈”周晓琳深知母亲的心事,想法安慰她,“不管怎么说,您不能去,我一定不让您去。他们不会叫咱们怎么样的,我相信他们总会讲道理的。”
“你什么都相信。”胡雅洁用手绢按按眼睛,说,“可我,对什么也不敢相信。”
“您总是这样。不会的,妈,不会的,总会讲清道理的。”周晓琳谈不出任何根据,总是怀着盲目的信心,但这又怎能消除母亲的忧患呢?这回可不同于上次盼望哥哥的信了“不能用一封假信来哄住她。
“小龄”母亲说,“要不是身边有你,我真想……”话到嘴边咽住了。
“您想怎么?”
“唉……”母亲无可奈何地叹一声,眼睛四顾,寻找那把锄头,“死也好,活也好,厚着脸皮,去吧!”
“不去!”周晓琳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锄头躺在一堆柴火中间,抢先把锄头拿到手,跳起来挂到屋梁上,让母亲拿不到。“妈,咱们不能也跟大哥一样,窝窝囊囊地做人。您去了头一次,以后会老叫您去的。让他们搞惯了,我们再也做不起人了。”
“可要是不去,真把他们惹火了,咱们更受不了啊!”
“我去跟他们说。”
“能行?”
“准行。”周晓琳满有信心地说,“妈,您别老把我看成小孩子,我的经验也不少哩!凡是我想办的事情,都有人愿意帮助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对此,胡雅洁有所了解。一个漂亮的姑娘,身上是有一种软化人的力量,可以使男人们心软,变得和善起来,比较容易通融。但一个女人可不能对这种魔力寄予过大的希望,它既可以得来好处,也可以招致祸殃。
“你可不能得意呀!”她对女儿说,“小时候讨人喜欢,得到一些同情、帮助,没事儿。大了,可不能还跟过去一样。妈宁肯去挑石头,也不要你出面去向人家求情。”
“我才不去向那跛子求情哩,跟他说说道理总是可以的吧!”
胡雅洁根本不相信如今还有什么道理可说,倘使能够成功,也一定是女儿特有的魔力在起作用。让那个跛子觉得有恩于你,他的胆子会大起来。对于单习海那样的人,不能不防着一手。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让女儿去。
这可怎么办呢?能听任母亲去承受苦难吗?周晓琳着急,恨自己无能。母女俩一筹莫展。终日不熄火的火塘,现在连灰都开始变凉了。
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只要心诚、坚毅,是会产生智慧的。
“妈,我有办法了!”周晓琳象小孩子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地说,“我一不去挑石头,二不去找那个踱子说好话。我有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你说说看。”胡珙玉眼里闪出希望的光。
“我现在不说。”周晓琳故弄玄虚地说,“您相信我好了,您的女儿不是很蠢的。记得吗?上回您想得到大哥的信,不就得到了?”
胡雅洁还想问个清楚,可周晓琳已经走出门了,一眨眼就上了山路,回过头来喊:
“妈!您放心吧!聪明是逼出来的!”
她笑着,甩动那两条长辫子,轻盈地走过了山弯。
她想出什么妙法来了?天知道!只见她咧着的嘴收拢了,甩动的辫子不飘了,脸色变得阴沉起来,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她并没有什么妙法,只是觉得,这场苦难是自己讨来的,就由自己受着吧!有勇气讲真话,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
她走上了那条通向闻其尚家的岔路,来到屋门口。
“客来了,开门!”
鹦鹉在笼里喊叫,未能引起周晓琳的兴趣,她轻轻地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海燕婆。她打着赤脚,穿一双新草鞋,正将一条洗澡巾往腰上系,把棉袄束紧。
“大婶,去挑石头要有些什么工具?借点工具给我好么7”
“你?”海燕婆吃惊地望着她,足有半分钟没有说话。
“我们也跟你们一样”周晓琳说,“算是四类分子的家属了,叫我妈妈去挑石头,我让我妈呆在家里,我去。”
“你妈妈舍得叫你去吃那份苦么?”
“舍不得,她不让我去,我骗了我妈,让她同意了。”
“唉!”海燕婆连连摇着头,吞下了万千感慨,顺手从门背后拿出一把小薅锄来给了周晓琳,“妹子,跟我一起去,你就用这把小薅锄做做样子吧!”
“您也去么?”
“去,不去是不得了的。”
“怎么不让其尚哥去呢?”
“不能让他去。”海燕婆从墙上取下钩索扁担来,又拿了两只箢箕,发誓一般坚定地说,“只要我不死,这些事都是我的。我这副脸已经厚了,我这条命也没有好多搞头了,罚苦力,出丑,都由我一个人担着,再不能让崽那一代也跟我一样了。妹子你不晓得哩,一个人受了几年管制,会变的,变成一副死脸,不晓得羞耻,不晓得痛痒,见人低一头,弯腰拱背,走路怕踩死蚂蚁。我只有这一根独苗啊,怎么能眼见他做个那样的人?哪怕我自己连死三回也不怨,只要我那崽能象别人一样做人。妹子,你怎么也……唉!可惜我帮不上你的忙啊!”
周晓琳说:“我倒是不怕,早就有了思想准备的,让他们叫我变嘛!”
“你……你不晓得哟!”
隔壁一间房里有响声,周晓琳估计是闻其尚在里面,便隔墙喊道:“其尚哥!你在那儿做什么?”喊声过后,半天没有回音。周晓琳又问:“你是故意躲着我!”
海燕婆说:“他是裤包脑,出不得众的。走吧,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