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气又急的海燕婆，煮饭忘了放水，烧得满屋黑烟，还不知道烟是从哪里来的。她想的是要赶快给崽送饭去，做的是另外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门里门外穿进穿出，竟不知自己究竟要做什么。鹦鹉在笼里一声声地喊：“奠忘记关门！莫忘记关门……”
　　山路上有人走过，她走到晒坪边上去看，老远望见是几个拿枪的红山军押着周晓琳的妈妈。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呢？天哪！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她突然想起要去给崽送饭，提上饭篮就走，篮里却是空的。
　　“莫忘记关门！莫忘记关门！”
　　鹦鹉一声声提醒她，她没有听见，人走了，门敞着。
　　她走上了山路，站在三岔路口上发痴。黄麂一声惨叫，把她的心撕碎了。这不安的山哪！危机四起的地方啊！她问自己，是到哪里去？怎么忘了？简直是鬼使神差，她居然不往山外走，却拐上了通往林场的方向。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走，急急忙忙，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
　　“救命啊！来人啊！”
　　是谁在喊？在什么地方？海燕婆停步细昕，弄清了，是在林场屋里。她拔腿跑去，穿过晒坪，跳上台阶，见门已关紧，便到窗口去看。天哪！那个该杀的跛子把周晓琳按在地下，正在扯她的衣服。海燕婆顿时清醒了，脑子里闪过自己二十多年前的经历——红颜多薄命，红颜多簿命……
　　她要救姑娘，宁肯舍出自己的命来。但是，怎么进屋去？
　　她猛然看见窗户里面贴着玻璃立着一支步枪，来不及多想，立即用肘拐捣碎玻璃，伸进手去，抓住了枪杆。
　　击碎玻璃的响声把单习海吓了一大跳，回头看见海燕婆正在拖枪，他跳起来，向窗口扑去。周晓琳反应快，一把拖住了他的脚，使他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步枪到了海燕婆手里。
　　枪！杀人的枪！好机会呀！仇人！魔鬼！害人虫！好象许多人在身旁呼喊：“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对！还不动手，等到什么时候？她把枪口指向单习海，摸着扳机，扣了一下。
　　怎么？枪不响，是没有子弹的？海燕婆不知道，子弹没有上膛，她不懂得先要拉枪栓。单习海一面庆幸海燕婆不会打枪，让他捡回了一条命；一面又不敢稍有迟慢，万一她把子弹推上膛了，不死也得重伤。他挣脱周晓琳的手，从地上爬起来，迅速窜到门边，打开门，出来抢枪。
　　海燕婆急了，拖着步枪亡命地往山上跑。单习海紧紧追去。人在紧急的时候，是能够创造奇迹的。海燕婆跑得比兔子还快，单习海追得气喘吁吁……
　　惊魂未定的周晓琳从地上爬起来，全身发抖，移不动步子，顺势往后面一坐，正好坐在一条板凳上。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是梦还是真的？她摸了摸辫子，摸摸了已经扯掉两粒扣子的衣服。有一滴汗珠顺着脸颊流进了嘴角，她尝到了汗的咸味。是真的，不是梦。
　　她哭了，捶胸顿足地哭。但很快她又觉得自己不可理解，哭什么？不是安然无恙吗。可恶的、该杀的、猪狗一般的单习海！她恨不能一日把他吞下去。
　　现在该怎么办？她望见敞开的门，吓得一抖，啊！那魔鬼还会来的。
　　她把门闩上，觉得不安全，又用凳子抵上。还是不行，便去搬丁柴，一块又一块，码在门背后，堆成一座小山。窗户怎么办？她架起长凳，搬来箱子，垒起来，把窗口堵住。
　　屋里黑了，好象会走出鬼来。她吓得不停地发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不敢抖开被子睡到床上去。
　　忽然觉得不好，用箱子挡住窗口，不是等于告诉那个魔鬼，人还在屋里吗，他会弄断窗户上的木条闯进来。于是又把箱子搬掉。
　　搬开箱子，她看见了外面的山景。猛然想起来，海燕婆呢？她拖检跑了，单习海追去了。她打得过单习海么？哎呀！多么糊涂！只想到自己的安全，竟把海燕婆忘了。两个人对付一个人总会好一些吧？为什么没有跟去？糟糕！卑鄙！对不起海燕婆。
　　她决定追去，哪怕冒着风险，也一定要去帮助海燕婆。
　　来不及多想，她开始搬丁柴了。真后悔，刚才为什么要在门后堆这么多丁柴？挡了自己的路。
　　她打开门，探头向外面余望，那魔鬼是不是躲在附近？
　　“哈哈哈哈……”
　　一阵使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从山上传来，周晓琳吓得把头缩进门里去。不过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因发出笑声的不是单习海，而是海燕婆。
　　她为什么笑？奇怪！是不是被单习海抓住了，气得发疯？
　　“哈哈哈哈……”
　　笑声临近，估计已到了晒坪里。周晓琳拿起一把柴刀，准备着应付不测。她从门缝里望出去，只看见海燕婆一人，手上提着那支步枪，却不见单习海在哪里。难道她把他枪毙了？怎么没有听见枪响呢？
　　“哈哈哈哈哈！妹子！妹子！”
　　海燕婆狂笑着，喊叫着。周晓琳大胆走出门。
　　“您怎么啦？”她惊奇地问。
　　“哈哈哈哈……”海燕婆把步枪横举在头顶，举止失态。
　　周晓琳感到害怕，以为她疯了，退回屋里，把门闩上，从窗口露出脸来。
　　“大婶，您怎么啦？您为什么笑？快说呀”
　　“哈哈哈哈！妹子，你开门，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呀！”
　　“跛子呢？跛子哪儿去了？”
　　“跛子……哈哈哈哈！天意呀！天意呀！”
　　“他现在在哪儿？”
　　“在……在他……在埋他的……那个坟眼里。”
　　周晓琳一惊，不懂话里的意思，开门走出去，试试探探地来到海燕婆跟前，小声而紧余地问：
　　“您……您是不是把他打死了？”
　　“不！不！我打不死他，这枪……打不响。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海燕婆喘着气，显得十分疲惫，想说而没有力气说。她把步枪放下来，立在地上，当成拐棍撑住身子，说：“妹子，你摸摸……我的胸口……心……心……”
　　周晓琳在她胸口上摸了摸，发现心跳的速度快得惊人。她把她扶到石墩上坐下，进屋去端了一碗温开水来：“您喝口水，静一静，慢慢儿说。”
　　海燕婆咕嘟几口把水喝得一滴不留，放下碗，扪住胸口又喘息了一阵，才平静了一些，开始说话。
　　“妹子，快！快把这支枪藏起来。”
　　“您先说，跛子到底怎么样了？”
　　“他……掉进地洞里去了！”
　　“真的？！”
　　“真的。”
　　“是您把他推下去的？”
　　“不，是他自己掉进去的。我在前头跑，他在后头追，我拐了一个弯，他抄近路想堵住我，只听他喊了一声，就不见人了。”
　　“那个洞在哪儿？能爬上来吗？”
　　“嘻嘻！嘻嘻！”海燕婆摇头笑着，“妹子，你看这枪……藏到哪里好呢？这是玩不得的把戏呀！”
　　“先放我屋里，慢慢儿想办法吧。”
　　周晓琳拿过步枪来送进屋里，埋进木柴底下。这件事既是可喜的，又是可怕的，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全身都在哆嗦。前后只有几十分钟，象经历了一场大地震，来得陡然，去得意外。这就了结了？风平浪静了？不不！人怎么办？枪怎么办？闯了大祸呀！
　　她重新回到海燕婆身边。两个人互相望着，久久地、痴呆地望着。刚才还在狂喜，现在又都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了。海燕婆的嘴唇慢慢嚅动起来，终于念出了声：“报了仇，我报了仇，我总算报了这个仇……”
　　周晓琳不放心，好象单习海随时都可能从山上扑下来，把她们撕成碎片。她越想越害怕，总觉得会有大难临头，突然摇着海燕婆的手臂，说：“大婶，他爬出来了！从洞里爬出来了！”
　　“在哪里？”
　　“在……我是这么猜想，他一定会爬出来的。您领我去看看那个地方吧！我不放心啊！”
　　海燕婆同意了，与周晓琳一人拿一样防身的武器，她拿斧头，周晓琳拿柴刀，小心翼翼地摸上山去。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任何一点微小的响声都要使她们心中一紧，背靠背站着，静观一阵，确信不是单习海，才敢继续往前走。
　　海燕婆往前方一指，附耳对周晓琳说：“就是这里。”周晓琳一看地形，明白了，这正是她自己曾经掉进去的那个地洞。她确信这个洞是无法凭个人的努力爬上来的。但为什么洞里投有动静呢？她拾起一块小石子投进涮口去。
　　洞里传出听不清楚的哀告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