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其尚从韶山绕道长沙来访友。他背着那许多东西,沿途问了几十个人,串了不知多少条大街小巷,一路步行,总算在多数人还没有入睡之前,来到了日省庐门外。
  他在门框上寻找门牌,想看个清楚,生怕敲错了门。但那门牌早在“破四旧”那年,因消除回省庐三字的痕迹,被漫不经心的卫兵碰掉了,至今不知下落。门框上只有一块塑料瓶花厂的招牌。他纳闷,是走错了地方?周晓琳不是说过她们家住着一个单家独户的小院子吗。或许是搬家了?在城里找人可不容易呀!他徘徊在门外,又看看上一户和下一户的门牌,认定是没有弄错的,但他还是不敢敲门。好在有一个刚才曾给他指路的人从这里过,告诉他,没有弄错,叫他把门敲响一些,可能里面的人没听见。他这才有了勇气,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听昕动静,又敲,侵畏缩缩,生怕行为莽撞,招来喝斥。
  门开了。骆驼惊疑地望着他。
  “请问你老人家,有一个下放到我们九龙山去过的、她老头子在林科所当过副所长的、后来……如今……”
  闻其尚绕了半天,尚未说清楚。骆驼早己明白了,向楼上努了努嘴。
  上得楼来,闻其尚忘了母亲的嘱咐,不曾喊人,只是隔着老远就嘻嘻笑着,一直来到周晓琳背后,一家人才发现来客人了。
  相别几年,互相都有些生疏,见面时并不显得十分热情。主人的表情是惊讶多过喜悦,脸上的笑容蒙着一层淡淡的忧郁。闻其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些后悔不该来。他站着,一直笑着,东西提在手上,久久不放下来,挡住了出门的路。
  胡雅洁向周国强介绍说:“这是我们住在林场时的邻居,就是我经常跟你说到的那个闻其尚。”
  周国强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陡然想起来:“哦,我看见过你,那些年我常到林场去,你还是个小孩子,手上总是拿着一把割草刀,见人就闲到路边站着。问你话,脸就红,记得吗?”
  闻其尚点了点头,脸又红了。主人见他如此,免不了一齐笑出声来。笑声打破了尴尬局面,空气活跃起来。周晓琳帮他接下手里的东西,请他坐下,给他泡茶。胡雅洁余胡着重新做饭。周国强间或发几声指令,叫妻子和女儿做点好莱,买瓶酒来。全家人都围绕着这个乡下来的客人忙碌起来了。到这时,闻其尚才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但仍旧只是憨笑,问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言。双手放在膝盖上,一直没有更换过姿势。
  吃饭了,有酒,他不会喝,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饭,周晓琳连连劝他吃菜,他只说“吃了,吃了”,就是不敢伸筷子。
  吃完饭,周晓琳端来一盆热水,叫了一声:“其尚哥,洗脸。”从见面到现在,这还是头一回按照从前的称呼这样叫他。闻其尚心里一热,想起了他和她过去的事情。好几年没有听见过这比唱歌还甜蜜的嗓音啦!隔山隔水,天上地下,梦里经常看见她,今天终于成了现实。她还没有忘记这个乡里人,不容易呀!
  “你怎么啦?水在这儿,快洗脸。”周晓琳见他发楞,把脸盆搁在凳子上。
  闻其尚“哦哦”两声,来到脸盆跟前,低头看见泡在水里的毛巾是那样干净,他不敢动手。不由想起了自己家里那条毛巾,用了几年了?不记得,早已辨不清颜色,象一块抹布。他担心,自己的脸会把这条毛巾洗脏,迟疑片刻,把毛巾捞起来拧干,交给周晓琳,要求换一条旧的来。
  这个举动使全家人怆然而笑。
  洗过脸,周国强问了他一些话。
  “你们那里的生活还好吗?”
  “也还好。”
  “一年有多少口粮?”
  “三百多斤。”
  “够吃吗?”
  “住在山里,总会有吃的,饿不死人。”
  “还搞些什么?”
  “前年批孔老二,去年限制小生产,今年抓谣言。”
  “抓了人吗?”周晓琳插话问。
  “抓了一个算命的瞎子。”
  “为什么抓他?”
  “他说……嗨嗨,我不敢讲。”
  周国强连忙避开:“你还捉斑鸠吗?”
  “不了。”
  “为什么?”
  “规定不许私人上山打猎,那是小自由,资本主义,连捉一只麻雀都要交公。”
  “交上去,谁吃。”
  “不晓得,要问当干部的。”
  大家都没有话说了,各自望着不同的目标,闭上嘴,皱起眉,或叹声气。
  提起捉斑鸩的事,使闻其尚想起了那只心爱的鹦鹉。在周晓琳离开九龙山回长沙的时候,闻其尚将鹦鹉送给了她。当时,周晓琳高兴得哭了,把那鸟儿当成珍宝,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上了车。车开了,鹦鹉在笼里狂蹦乱跳,声声喊着:“其尚哥!其尚哥!其尚哥!……”一直到汽车拐过了山弯,才听不见它的叫声了。
  “鹦鹉呢?”闻其尚问。
  “鹦鹉,到动物园去了。”周晓琳懊丧地说。
  “怎么……”
  “都怪我爸爸,他怕鹦鹉乱学话,闯出祸来,逼着我送动物园。”
  闻其尚脸上有些不悦。胡雅洁解释说:”我们这楼下是一个工厂,人多嘴杂,说话不注意,又都喜欢来返惹我们的鹦鹉。鸟儿是不懂事的,什么话都学,万一哪天学了一句错话,会以为是我们教它的,那可就……”下文不用说了。
  关于鹦鹉的话题,给大家带来了忧郁。他们都是喜欢那只鸟儿的,难免回忆起它过去那许许多多的可爱又可笑的表演来。
  时候不早了。为了给客人安排住处,使胡雅洁犯愁。一家人只有这个十六平方的小房间,摆了两余床,已经够挤的了,再加一余床怎么摆法?况且男大女大,同睡一房也不便。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倒还可以将就,对客人可就不合适啦!她与周国强小声商量着,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闻其尚听见了,提出要在楼道上睡。主人觉得太对不起人了,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好委闻他了。
  闻其尚睡不着,又高兴,又新奇,又拘谨,连翻身都怕惊醒了屋里的主人。刚才当着主人家里的长辈,几乎没有认真地正眼看看周晓琳,只从一些一扫而过的印象中发现,她好象变化很大。是不是年龄大了几岁的缘故?似乎还不止这一点。过去的热情,过去的单纯和开朗,好象都己消失了许多。是不是看不起山里人了?该不会吧?想着想着,他告诫自己,一定要让他们觉得,这次到长沙来,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看望周晓琳。人哪,要晓得自己的斤两才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