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决定了。
但是,周晓琳准备先去征求一下大哥的意见,然后再告诉姐姐,最后才跟爸爸妈妈讲。
大哥本来是一个孝子,在父亲停领工资、监督劳改的那两年,他担起了全家的生活担子,苦心劳力,忍辱负重,算是坚强的,没有被压垮。在军垦农场劳动一段时间以后,分配在中学教书。说来可怜,这么一个家庭,兄弟姐妹四人,才出了他这个唯一的大学生。比他年小的就再也没有机会啦!他学历高,对家庭贡献大,人又稳重、宽宏,对弟妹们很好,是个标准的长兄。家里的事,他能做一半主,弟妹们都愿意尊重他。自从结婚以后,他有些变了。嫂子是个南下干部的女儿,出身好,响当当,有很强的优越感。她爱大哥是看上他的人品和性格,对他的家庭是不满意的。她的父母反对这门婚事,连举行婚礼那天都不到场。嫂子是坚定的,婚前不动摇,婚后不后悔。但她要求大哥跟家里保持一定的距离。大哥为她婚前的坚定所感动,愿意依着她。这样一来,周家就失去了一个大儿子和长兄。但是弟妹们还是习惯于有事便找他。
周晓琳今天的情绪是冷冰冰的,不过感觉上比过去轻松些。走下楼梯就听有人在喊“喜鹊子”,问她最近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非要再下乡不可。要是平日,她会当着众人面又诉一通苦,一直要讲得人家腻了才罢休。今天她却没有那个兴趣,连回答一句简单的话都提不起精神。作出下乡的决定,到底还是出于不得已,并不是上天去当神仙。她拖着有点沉重的腿,恍恍惚惚地到大哥学校里去。
大哥家里敞着门,屋里的景象使人怀疑是木工厂。满地是刨花和木料,一条砍凳架在屋中间,锯子、刨子、凿子、斧头、闻尺、墨斗样样有,还有一本家具图谱摊在书桌上。
大哥不在,却听厨房里有水声。她以为是嫂子在里面做事,便穿过里间的卧室到厨房里去。原来嫂子躺在床上,肚子高高地拱起,象一个滚圆的山包。她就要生孩子了,请假在家里休息。周晓琳叫了一声“嫂子”,没有说什么,径直到厨房里去。
大哥弓着背在洗衣服。实在只有两个人,不知怎么要洗的衣服那样多,满满一大盆子。
“大哥,你前面摆满木工工具,后面又在洗衣服,你今天到底是做什么?”
“唉!”大哥没有说话,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擦擦额上的汗。
周晓琳接上手帮他洗衣,问:“今天是星期天么?”
“不,星期一。”
“没有课吗?”
“学生不愿意听,我也懒得讲,到教室晃了一下,回来了。”
“你不是在要求入党吗。”
“唁……”大哥把头一摆,没有说话,不知是什么意思。
卧房里,嫂子在说话:“小妹,不会把你大哥累死的。”周晓琳没有说什么,嫂子继续说:“谁叫他想做爸爸呢。手头又没有积蓄,买不起小床,请不起保姆,还不就只好自己干嘛!他操心的事情可多呢!”
谁也没有跟她说起这些,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这位可敬的嫂子读书不多,工作倒不错,在工厂当个图书管理员。现在书少,仅有的那点书刊也无人借去看,图书馆开不开门都不要紧,她可以唾手领一份工资。自从怀孕以来,她差不多一直躺在家里休息,好象是有一个皇帝正在由她孕育。
大哥到前面推了几刨子,又要淘米做饭了。周晓琳也把衣服洗净晒好了,准备赶紧把那件要事跟大哥商量一下,赶在吃饭前回家去。话才开了个头,就被嫂子听见了。
“小妹,有什么秘密到这里来说吧,让我也听听。”
没有办法,只好就到她床前去。
周晓琳谈了她的苦恼和打算。大哥还在考虑,嫂子已经发表意见了:“小妹你这就对了。现在的人都要靠自己,父母兄弟姐妹都是靠不住的。我看下乡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贫下中农总比知识分子吃香。求人要低头,还得花钱买人情,与其受气吃亏,还不如就去好。总是在家里吃现成可不是办法。爸爸在还好,爸爸一死你靠谁呀?自己有个着落心里踏实,省得将来慌了手脚。你看我,爸爸是个党员干部我还不敢靠他呢!”
嫂子从来没有下过农村,靠着他父亲的关系直接参加了工作。她对于知识青年的生活是一无所知的,农民在过着怎样的日子也完全不知道。她的话里隐藏着一些什么内容,大哥是清楚的,周晓琳也未必不懂。
“我看……”大哥苦着脸,无可奈何地说,“小妹,对你的问题,我也无能为力。去不去,要好好想一想。你跟家里商量了吗?”
“商量了。”
周晓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她不想细谈,知道谈也无用,随便回答一声准备就走。她为大哥的变化吃惊。过去那个大哥的形象已经不存在了,完全被老婆改造成了另一个人。夫妻的结合是会在人格上产生同化现象的,较强的一方把较弱的一方同化过去。嫂子在一些主要的方面都处于有利地位。尽管她的知识水平远不如大哥,而知识在当今是并不重要的;岂止不重要,简直是下等人身上的耻辱标记。大哥是一个可怜的弱者,他的灵魂在挤压中变形,附着于老婆身上了。周晓琳跟嫂子告别,起身就走。嫂子也并不硬留她在这里吃饭。
大哥把周晓琳送出门,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小妹,如果真决定了,下去以前到我这里来一下,看我能不能……能不能……”
“快去做饭吧,嫂子饿了。”
周晓琳说完,急走了几步,把大哥甩在身后。
她觉得没有意思。想起这些天来的一切,都没有意思。心在不断地紧缩,紧缩;视线在不断地收拢,收拢;花儿在无声地萎黄,萎黄;人们往小窝里龟缩,龟缩……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景象呀!
她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再无所求了,心境平静得象变天以前的死水塘。既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目标,也没有需要投以仇视的对象。倘日夜还是在更替,就跟着起居好了;倘生活只剩了清水,那就在清水中沐浴。
她走回日省庐。瓶花厂的女工们正好下班回家吃午饭,从小门里鱼贯而出。为了避免一个个应酬,她脸上持久地挂着微笑。
有人说,今天是周晓琳近几年来最漂亮的一天。
刚刚踏上楼梯,妈妈从门里迎出来,手上拿着一封信,笑吟吟地说:“快来看。”
周晓琳接过信来,一见信封上那笨拙得如同用锄头挖出来的字体,便知道是闻其尚写来的。这是封挂号信,已经启封了。抽出来一看,是一纸盖了两个公章的证明,内容是证明周晓琳曾经在九龙山公社下放锻炼两年,表现很好,贫下中农满意云云。后面还附有一封错字连篇的信:周晓琳同志:
上一回在长沙吵凡(烦)了。感谢你爸爸妈妈的好召代(招待)。我回来跟驰(驼)背爷讲,你要搞一个正(证)明要跟他郎(女婿)讲一声。他郎(女婿)答应搞了一个正(证)明。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好妹子,是要邦邦(帮)你的忙。你收到正(证)明请你赶快写一封信给我。
闻其尚上
周晓琳把这封信连看了三遍,边看边笑,流出热呼呼的眼泪来。纯朴的届其尚好象己站在她面前,严肃地讲述着一件大事。
这一阵子,好象刚刚落下的太阳又重新升起来了。一瞬之间,世界又跟从前一样美好而充满了希望。
既然有了这个证明,那就交给柳艳芝试一试吧。为了争一口气也是值得的。要下乡,自己去,不能让她赶下去,那样太窝囊。
这是爸爸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