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有些人即使解放出来也已经没有用了,但并不能因为他已经无用就不恢复他的名誉。
  周国强就是属于需要平反的人。平反的事还看不到一点希望,可是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了。第一次中风看着看着好些了,他性急,要起床走动,不幸又一次中风。这一回比上一回还严重,连说话都吐字不清了。胡雅洁急得团团转,生怕老头子过早地死去。人一死,再平反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呀。
  全正清像一座山,挡住了门前的路。全正清象一把锁,锁住了牢狱的门。周国强恨他呀!
  没有料到,有天晚上,快到熄灯睡觉的时候了,全正清突然出现在周家的门口。
  胡雅洁楞了,望着全正清半天没有眨眼睛,既不打一声招呼,又不请客人屋里坐,只是摇着床架喊醒周国强:“老头子,哎,哎……”她叫他望门口。
  周国强见是全正清来了,冷冷地说了声:“哦,是……是找我?”他挣扎了一下,表示自己无法坐起来,
  全正清微笑着跨进门,来到床前,按着被子说:“不要动。
  胡雅洁连茶也不记得倒一杯,站在一边等全正清开口,看他到底说些什么。他们希望他谈谈平反的事,可他偏不谈,只是询问周国强的病情,说了些似乎是关心体贴的话。胡雅洁忍不住,问他说:
  “我们那个要求平反的材料你看了吗?”
  “看了。”全正清脸上露出难色。
  “打算怎么办?”
  “耐心点,耐心点。”全正清断断续续地说着,“会解决的……积重难返哪……不过,放心……啊,会解决的,我负责……安心休养,不要性急。”
  他这种态度令人生厌,官场上的一套,深不可测。再问他,他已无可奉告了,好象深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全正清走后,周国强夫妇竭力猜测他此行的目的。胡雅洁认为,他可能是准备解决问题的,只是遇到了阻力。夜访的目的是送来一颗定心丸。周国强认为胡雅洁天真,想得美。他估计全正清是来刺探情况的,看看周国强还能活几天。说些宽心话,目的是防止继续往上告。他耍的是软拖的把戏,一直拖到人死了,平不平反也就没有意义了。
  周国强的猜测是符合一般情况的,有些人对待纠正历史错误就是这样,能拖就拖,能搪塞的就搪塞。党中央三令五申,报纸上也天天喊,总有一些干部充耳不闻。在公开的场合虽然总是高喊要贯彻中央的指示精神,一转背便对知心朋友说:“可不能太积极了,谁知道将来的政策变不变。稳一点,慢一点,让别人先搞吧,将来万一宣布这是错误的,也好交代。
  胡雅洁不死心,她把周周高叫回来,让他写一份申诉书,寄到中央组织部去。躺在床上的周国强着急了,捶得床边嘣嘣响。
  “你又怎么啦?”胡雅洁问
  “不……不……不……”周国强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挤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来,“不要写了。你们还……还没有……看透么,我的平反,是……没有希望的。告到上……面去,过几天又……转……回来,得罪人,永远别想,他,他们给我平反了。”
  “那你就背着反派名声去见上帝?”
  “上帝……不管你,是不是,反派。”
  “可是你知道么,你的问题不只是关系到你自己呀。”胡雅洁坐到床边说,“自从你当上这个不明不白的反派,我们一家人吃了多少苦,你还记得吗?在你取消工资的那两年,差点饿死人啦!你在世,我们还能活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小龄吃什么?当年你要我退职支持你的事业,我二话都没说,听了你的,现在我变成了靠你养活的人,你不为我着想么?”说着说着,她哭了,“要是你能平反,说不定可以补几个钱的工资,我也有个指靠啊。又不说要你自己去求人,我们写个上诉材料有什么不可以呢?要是担心材料转回来,我打算自己上一趟北京,就是拦路喊冤,我也要去碰一碰运气。
  嘣!嘣!嘣!
  周国强又捶响了床铺。他也流泪了,但脸上的表情是坚毅的。胡雅洁知道他又要说话,只好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无……无……”周国强嘴唇开始哆嗦,经过极大的努力,才说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来,“无论……告到哪,都要靠……全正清……开恩。我……我……不求他。死……也要死得……有骨气。高儿!”他活动着手腕,向周周高招手。
  周周高移动椅子坐到床边去,俯首听着。
  “……我死了,你……你妈,你要……管啊。小龄……给她找个工作。你是……大哥,有责任。”
  周周高频频点头。胡雅洁还想说什么,被儿子用眼色制止了。屋里保持着安静,两双焦虑的眼睛望着病人。他疲倦了,闭上眼睛,象是睡着了。
  周周高用手势告诉母亲到外面去说话。母子俩轻手轻脚地走出门,下了楼梯。
  “妈,再不要跟爸爸谈起平反的事了。他现在认定了,问题是不会解决的。人到老年都固执,又加上总是碰钉子,他完全没有信心了。为了他的病早一天好起来,我看不如就着他的性子,让他看到一家人的骨头没有软下去,他会高兴的。心情高兴,病才好得快。老是叫他激动,就怕他再次加重病情,甚至……上诉材料,我回去写,写好了就寄。我看用不着您亲自上北京了,爸爸要有人照顾,您不在他身边,他会受不了的。”
  胡雅洁听儿子说得有道理,便都同意了。但她总觉得事情是不可靠的,每天钉着这个问题想来想去。老头子注重骨气,不求人,固然是好。但人在世界上生存,有几个是不向环境低头的?连山上的树也不得不为了争夺阳光而弯闻身子,从大树和峭石的空隙间探头上去。
  不低头,要有敢死的勇气。
  胡雅洁没有这个勇气,她要活,要看到挺儿与家人团聚,要让小龄谋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和她姐姐都能有一个满意的丈夫。她认为,做父母的,只图了结自己一生是自私的。有了儿女,就不能完全依自己愿意的方式活着。
  老头子不能对这个家庭负责到底,除了做母亲的,又有谁能代替?这几年,情势所迫,她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为人,因此招来责难和鄙视,她不是毫无感觉的。有的人可以刚直不阿,有的人必须忍辱负重。她知道自己是属于后一种人。
  她把老头子照顾得好好的,再不跟他谈起平反的事。这个家庭的生活很有一点小康意味。可谁又知道女主人的心!她每时每刻都在焦思苦虑。
  有一天,茹小明来找周晓琳,周晓琳不在。胡雅洁灵机一动,十倍热情地接待了他。临走还把他送下楼去,违心地说了许多话。
  “小明哪,你越来越有出息了,胡阿姨可喜欢你呢!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每次到我们家,总要吃了饭才走。你说胡阿姨做的菜比你们家的好吃。”
  茹小明听着听着,脑子活动起来:难道周晓琳正处在三岔路口?胡阿姨的话是不是一种暗示?也许她并不同意周晓琳跟何督伟好,而是倾向于我?
  天真的茹小明心中重新升起了希望,决定不顾一切,缠住周晓琳不放手。反正那研究生不在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开始时,周晓琳为了开导茹小明,使他从不可能成功的追求中回过头去,每次来找,她都愿意陪他走走、谈谈。后来,她发现这样不行,有意对他冷淡一些。胡雅洁为此着急,同女儿淡了一次话。
  “小龄,你就不能对茹小明热情点儿么?”
  “他……暗!您不懂。”
  “你知道么,你爸的平反,得靠他老头子哩!”
  “那也不能为了这,就去跟人家不明不白呀!”
  “你反正是没有结婚的,青年男女之间,怕什么!”
  “妈!”周晓琳很惊讶,想不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又不是叫你去跟他胡来,在一起玩玩,多去他家里走走,有什么不可以?”
  “您不知道我的情况吗?”
  “知道!”母亲说,“妈并不想操纵你的婚姻大事,只是希望你也为这个家庭想一想。人要学聪明点儿,可以利用的条件就得利用,傻乎乎的,就寸步难行。人家党委书记的儿子愿意跟你好,你正好可以跟他家里人搞好关系嘛!要是他们都喜欢你,你可以给我们传个话嘛!两家人中间有了一条线,事情就好办了。你爸爸那些问题,只要全正清诚心帮忙,他完全可以设法把它勾销。决定权虽然在上头,可提供材料的还是所里呢!妈是没有办法才跟你说,你也替我分一点忧啊”
  “这不是要我去捉弄茹小明吗,我不。”
  “好,你不,你去吧,孩子,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妈为了你,把心操碎了。我低三下四,受够了你们的鄙视。你和你爸一样清高。你们去清高吧,我也再不低三下四了。你爸一死我也死,这间屋留给你。”可怜的胡雅洁,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