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装好钱包便出了病房,外面很冷,但我还是没去拿盖在我妈身上的羽绒服。她肯定也很冷。尽管单薄的秋衣加上病号服抵抗不了刀割般的寒风,但我的心里还是暖暖的。医院外面有一家小超市,我拿了十几听啤酒和一些小吃就跑回了医院。
  上到楼梯二层拐角的时候,一个猛子就撞到一个黑影身上,“我靠,大晚上的,你不会看着点儿啊!”我愤怒地冲他喊,同时低头去捡掉出来的东西。
  但还没捡完,身体就被人揪了起来,他用双手抓着我的肩膀,愣是把我揪离了地面。我诧异地看着他,好歹我也90多斤啊,可他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抓起我的身体。这一看,却惊得我目瞪口呆,他的刘海遮住了他接近二分之一的脸,看上去,英俊又神秘。我不自觉地把他的脸拿来和裴健作比较。我知道裴健长得很帅,至少在顾阳和欧阳殊三个人之间他是最帅的,再加上裴健身上那种青春大男孩的气息早已让林楠莫筱把他视作天人。可是这个男人,绝对是我所看过的男人里(包括以前的我自己)最英俊的,但同时,他就像一张纸。因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只是用露在外面那一只狭长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感觉就像一柄充满杀气的剑似的。紧接着,他的嘴角也诡异地勾起来。
  我忍不住打个哆嗦,至今,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近距离,如此诡异地观察我。诡异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人非常危险。但我不是好惹的,我拼尽了余力,用右手揪住他的衣领,很冷静很冷漠地告诉他:“快放开我!”但我心里却很慌,因为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抓住了他的仇人。
  他鄙夷地哼了一下,一挑眉,“下次走路小心点,还有,撞到人都不道歉,哪里来的野女人?!”
  我火大,就没见过这么侮辱人的,我差一点暴粗口“老子是男的……”“滚你大爷的,是你撞我的!”一口气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他的眼中闪过奇怪的光芒,转瞬即逝,最可气的是,他的双手也加大了力度,强烈的痛感瞬间传到了脑海。双手被制,我曲起脚,狠狠地踢了他的大腿一下。他痛苦地哼了一声,我正得意于偷袭得手兼报复成功时,他就那么的,直接将我的身体扔了出去。我一屁股摔到了地上,后脑勺也撞到了墙上,痛得我眼冒金星。
  这人简直不是人啊,好歹我如今也是女人的身体啊,还没等我大骂,他就蹲下身来,用最羞辱人的姿势——捏住我的下巴,“给你一个忠告,永远不要尝试和一个男人动武,没用的家伙!”说完,他捏着我的下巴往旁边一甩,冷静地离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影子消失在楼梯转角,这才悻悻地骂一句:“撞鬼了,靠!”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蹭回了病房。我妈依旧沉沉地睡着,我呆站在那儿,突然很想过去抱一抱她。
  林楠从阳台上露出头,轻笑一声。
  我不好意思地跑过去。
  打开啤酒,我和林楠就着灰蒙蒙的夜空对饮,可惜没有了成三人的意境。往日很苦涩的啤酒有了一点涩涩的甜意。
  几罐啤酒喝下来,我和林楠已是酒酣耳热,话也多了起来。
  昏暗的灯光之下,林楠粉脸微红,醉眼如丝。她打个酒嗝,支支吾吾地说:“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我迷迷糊糊地接过她的话题,“那你爸爸,不也是个男人。”
  林楠痛苦地哼了一声,接着说:“他也不是好东西,养了我20年的妈竟然不是我的亲妈,谁知道他在外面还有多少女人?而且,他小时候还那么残忍地教育我。人人都说我聪明,厉害。可谁知道,我知道巴菲特的时候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其他普通女孩儿一样,抱着洋娃娃睡觉。我帮我爸爸整理公司财务的时候很累啊,你知道吗,那些数据看得我眼花缭乱的,我想不去看,但我又知道,人这一辈子很艰难。谁不渴望自由啊,谁不希望简单快乐地生活下去啊。可是我们得吃饭,自由的代价是饿死。我多羡慕你和莫筱她们啊,你们可以简单,可以在心里编织一个粉色的幻梦。”
  我无言以对,谁能知道,高高在上,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林楠竟然如此得悲怆。但我知道,我和莫筱实在是没有值得林楠羡慕的地方。“林楠,你别说你羡慕我了,如果换作是你,做了20年的男人突然说你是女人,你还会羡慕我吗?莫筱更不值得你羡慕了,她和我说过,她追求的是死亡。虽然,我们每一个人都逃不了死亡的那一刻,但把死亡当作追求,你觉得莫筱还幸福吗?”我滚出一颗泪珠,手又拿起了一罐啤酒,“啪”打开,继续往嘴里灌下去。
  其实我想说的还很多,病房里还躺着一个是我亲妈的女人,可我却没有勇气去叫她,扑进她的胸怀。脑袋越来越重,我把头搁到林楠的肩膀上,而她,也把头搁在我的头上。我们就像大雨淋漓下的一对苦难姐妹,相依相靠,互吐衷肠。
  “哈哈!”林楠爆发出强劲的笑声,她笑过了接着说:“你们还是幸福的,拿你来说,居然让你拥有两次生命,还说不幸福。当过男人再当女人,你不觉得你看人生的视野开阔了么?其实有时候我倒希望我自己是个男人,那我也不用去怕老,怕自己不够漂亮性感,也不用随随便便将一个男人放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了。”
  “那你去医院作变性手术吧,现在科技很发达。”
  “呵呵,变的是外表,能让我的灵魂也变成男人么?”
  本来应该敲醒我的一句话,却因为酒精的沉醉而飘到了九霄云外。
  “还有两罐,来,我们干了它!”我拿起剩下的两罐啤酒,一个递给她,一个自己打开。
  阳台上的澈土珠?豪气干云地灌着最后一听啤酒,她们俩都没注意到,阳台门那儿,站着她们俩的妈妈。她正一脸慈祥痛惜地看着她生命里惟一的两个孩子,虽然她的眼睛里亮闪闪的,脸上却是心酸的幸福表情。一个是没有血缘只有20年亲情的女儿,一个是从她身上掉落的,本应是女儿却以男孩身体生活了20年的一块肉。人说母女连心,这么些年,林颖一直在心里牵挂那个小孩子,也许是天意吧。
  林颖摇摇头,叹道:“不完美的才是真正的幸福。完美的幸福恐怕谁都不会拥有吧。”见两个孩子都已沉沉地睡过去,林颖感伤地笑了,天可怜见,她曾经犯的大错,老天爷今天给了她一个赎罪的机会。林颖转过身,拿起病床上的薄被,轻轻地盖到了相拥而坐的小女孩身上。在父母的眼里,我们永远是蹒跚学步的小孩子。
  林颖动情地一左一右,抚mo着两个女儿年轻的脸庞,心里感叹:她们现在的年纪本应灿烂地绽放。可却因为一些变故,年轻的心灵竟然体会到了人生的苍凉,她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只希望,以后这两个女儿都能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而她,今后将会是这两个女儿头顶的一把伞,无论烈日,大雨,她都会尽力地去遮挡。
  林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此时此刻,一份纯洁无私的母爱毫无遮挡,如丝缎般地流淌。母爱不需要华丽的修辞,不需要铺金盖银地彰显,只需要我们静静地感受。此刻没有雄浑的音乐伴奏,没有华丽的赞扬,甚至在澈土珠?的梦里还会鄙夷这份母爱。但是林颖不在乎,她具备女人很少见的勇气,这一点从她当初选择离开掣概?就可以看出来。也许骋院蠡崧钏?,也许别人会说她没有良知。但谁能保证,人一生都不能犯错呢?犯了错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道自己做错了,而且有机会去弥补,却不敢去面对。人一旦放弃了亲情,那将什么都不是。
  哭,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具备的最完美的心理发泄。可偏偏,世俗的人们卑劣地将这一动作规划到女性族群。
  林颖看着她们老半天,最后在澈土珠?的额头印了一个个轻轻的吻,才回到了病房,她躺到车牟〈采希?身上只是简单地盖着淡的体香,林颖深吸一口气,莞尔一笑,便沉沉地睡去。刚才辰?自己的羽绒服盖在她的身上,林颖就隐约有一点察觉,只是她装睡而已。虽然潮砻嫔霞?为反抗她,但这简单的行动表明,吃谛睦锘故乔9夜匦淖潘?对于林颖来说,这足够了。
  这一夜,三个孤独的女人都睡得极为香甜。不知是酒精的影响还是什么,巢⒚挥凶雒巍?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股凉意冻醒。晃了晃脑袋,才迷糊地发现,我和林楠坐在阳台上睡了一宿。而我们俩的身上,盖着一床薄被,眼一热,我知道,是我妈给我们盖上的。地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十几个空瘪的啤酒馆,横的竖的躺的,就好像我那杂乱的人生。我苦笑一下,林楠还趴在我肩膀上沉沉地睡着。
  穿上病号服的她看上去很孱弱的一个人,那张漂亮的脸也是纸一般得白。我摇醒她,而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让我尴尬万分。
  林楠紧张地看了看自己全身,然后揪住我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常?昨天晚上没动我吧!?”
  我好气又好笑,这丫头,醒了才知道去紧张,难怪会被刘然害到。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我戏谑地说,“动了啊,不光是动了,还亲了,摸了呢,嘿嘿,那你是不是要以身相许啊。”
  林楠一愣,突然放肆地笑着说:“哈哈~你个变态,还亲了摸了,就算我脱guang了站在你面前又怎样?”说着,她勾起我的下巴,“小样儿,如今你已是和姐姐我,没什么两样儿了,还以身相许,你能吗你?”林楠再次停顿,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你下面,可已经是,光秃秃的哦~哈哈!”
  “无耻!”我面红耳赤地给了她一个评价,然后站起身跑进了病房里。
  迎接我的,却是笑逐颜开的妈妈,床头柜上,还放着热气腾腾的杭州小笼包和三杯豆浆。
  看着她,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简单地思考过后,我跑了出去。还是能躲则躲吧,我一边刷着牙,一边想。林楠也过来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竟然拿的是自己的洗漱用品。我好奇地问她,她说她平时就把这些东西放在包里。我说你简直就是个被人设好程序的智能机器人,我甚至以为,以后会有人做出能塞进一个汽车的包包,而林楠肯定会第一个去购买那种包包。
  洗脸的时候,林楠说:“常?我觉得你应该和她相认。”
  我头也不抬,“认不认有必要么,而且,她是你的妈妈。难道你就不介意,我抢走你的妈妈?”
  林楠抬起脸,在镜子里鄙夷地笑着:“抢不抢又有什么意义,反正现在现实摆在面前,你们都知道是亲生母女。难道你能说,你从此以后忘了这件事吗?永远当她陌路人。”
  我摇头,“你永远会分析出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结果,而且去接受那个结果。而我不可能的,我注定了会纠结与过程。说实话,我很想叫她一声妈妈。可是我没有勇气。而且我也不想,让别人说,我抢了你林楠的妈妈。”
  林楠愕然,然后扯了一个很苦的笑容,她说:“谢谢你,
  我报以无言的微笑,洗漱完毕,我们俩便一起回到了病房里。
  吃过简单的早点,林楠便去处理她爸爸的后事,而我们俩的妈妈非要留下来陪我。
  我很尴尬,便找了一千条理由将她打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