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发工资的日子,就像这片干旱的土地等待着甘霖的滋润一般,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上班半年多了,她只领过一次工资,一月份的工资,俩百三十六块五毛钱,扣除了二个月的伙食费,剩一百三十块,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剩八十多元,咬着牙买了一双运动鞋,七十五元,本来消费这双奢侈品的鞋,是不在计划之内的,只是以前那双廉价的运动鞋穿了俩年了,订了几次,破的不成样子,每次走出去总觉得别人在看她的那双鞋。
这双鞋令她瑟缩着不敢迈步,压制着她的自尊,让她莫名的自卑,所以那回,一发了工资便忍痛买了一双迄今最贵的鞋。剩下不足十元的零钱,已强撑了好几个月了,好在伙食费不用交现钱,每餐记账,所以至今她还没有被饿死。
令她奇怪的是,那些养家糊口的人半年不发工资靠什么生活?而且一个个穿得像明星似的,大部分人若无其事,习以为常,只有少数几个人偶尔抱怨一下。
其实,有一些人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尤其是那些包旱地村的普通干部,穷得叮当响,可是没有一个人公开承认自己穷,因为承认自己贫穷就和承认自己无能划上了等号。
她很想回家看望母亲,可是手头没有回家的路费,又不好意思开口和人借钱,心里很焦急。
那天,她去钱所长办公室,打探什么时候发工资。钱所长的办公室里坐满了人,有老程、胡平还有几个要帐的人,把小屋塞得满满的。那几个要帐的人手里个个攥着一把纸条,其中一个是卖豆腐的张三,经常往镇食堂里送豆腐。张三把手里的那沓纸条放到钱所长面前的办公桌上,央求讨好地说:“钱所长就想想办法吧,给付上一点钱吧,都赊了俩年的帐了,再这么下去我的豆腐坊也该关门了”。后面一位络腮胡子,黑脸膛,身材魁梧的汉子满脸怒气,嚷嚷着说,前年买了羊肉到现在还没付款,去年顶了一些摊派、农业税,这不,还欠这么多钱,说着把手一搡,气恼地把纸条仍在钱所长的办公桌上,其他几位也跟着把纸条放在办公桌上,薛冰瞥了一眼那些纸条,都是老丁头打的欠条。
钱所长略不耐烦又显出一副难为情的表情说,大家把条子先拿起,都放在我桌上就不怕混起吗?我也是实在是没办法,干部的工资都半年没发了,实在是没钱,再说大、二领导不在,我也没有权利付你们钱,你们就再等几天吧。”等多少天?等几天就有钱了哩?“黑脸汉子嗔怒道。
“大、二领导不在,干什么去了?”
“回县里要钱去了呗”
“大、二领导什么时候回来”
钱所长一脸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领导出门又不和咱请示,估计过俩天就回来了,你们自己打探着吧,来,过来把你们的欠条收起。“”这些纸条我们都拿了几年哩,再拿着就揉烂哩。“黑脸汉子道。
钱所长说:“要不这样吧,你们把这些欠条给会计,让会计给你们开个收据,挂在个人往来账目下,到付款时你们打领条再让领导签字就可以付款了。“
几个要账的人满脸狐疑地对视了一下,黑脸汉子说:“这样行吗?别下在你们那个帐里成了呆死帐哩,我们拿着这些欠条还能顶摊派哩,再不行还能找老丁头要哩,拿你们一张收据能干甚哩,收摊派的又不要收据,再说你们镇政府欠着一屁股帐哩,万一再换个领导还不是把我们当皮球踢,哼,政府要是耍起流氓来,还不如个人哩“
钱所长俩手一摊,不耐烦地说:“那你们就继续拿着“
几个人过来把各自的纸条子拿起,宝贝似的揣到了上衣内兜里。
胡平坐在沙发上笑嘻嘻地说:“老候,你有几个臭钱了,这么大一个政府还赖你那几个钱不成?”
叫老候的汉子眼睛鼓得圆圆的大声说:“有甚不能的哩,不赖帐么?不赖帐么,短了几年哩,还不给?哼,我们农民赚俩个钱不容易哩,哪比你们当干部的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清风凉稍的。”
几个要账的人走后,胡平急忙问:“领导回县里要什么钱去了?是不是要给咱们发工资了?”
钱所长高兴的说:“要工程款,领导们从省里跑回一项水利工程开发项目,听说是一百多万的大工程,这下咱们有好日子过了。”
胡平不解地问:“从省里跑回来的款,怎么向县里要?”
“省里的款怎么会跳过县里直接拨付给镇里呢?”钱所长说。
“那县里不是还要剥一层皮?“胡平说
钱所长没有搭话,只是高深莫测地一”哼“
“还是咱们拿大头吧,”胡平像是自问自答地说。说完起身兴奋地在小屋里转了一圈,又歪在沙发里,嘴里念叨着:“我以为领导都下乡去了,原来是回县城了,怪道今儿早上没有看见刘须扫沿台。”
钱所长脸上掠过一丝讥笑,随即又冷冷地说:“你小子,说话小心点吧,刘须可能要升了。”
“切!升了又怎么样?浪得着我?”胡平一脸不屑地咧嘴说,像一块掉在灰堆里的豆腐,然后又问:“你咋知道他要升了?”
“县里派出一批拟提拔的后备干部去苏州党校学习,第一批走得是副科级的,尹云飞已经走了,刘须下一批走。”
薛冰坐在冯玉瑶以前的办公桌前正在翻看报纸,(冯玉瑶搬到后排的统计室了,新任会计黄娟和原出纳张清秋在隔壁办公室,这张桌子现在空着)突然听到尹云飞要被提拔的消息,心中一紧,随即泛起一股复杂的感情,突然又想到,这个讨厌的魔头提拔了是不是有可能调走,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总算可以摆脱他的骚扰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释然,高兴起来。
“你不也是后备干部吗?怎么没派你走?”胡平立起身子,小眼睛巴眨巴眨地望着钱所长问。
钱所长没好气地说:“这我怎么知道!”
胡平挪了挪身子,将俩条小腿搁在沙发扶手上,侧身半躺着嘻皮笑脸地说:“一定是你舍不得大管家的位置,要不就是舍不得花钱。”
“什么大管家,我不过是丫鬟女子带钥匙——当家不主事!”钱所长急迫地辩白道。
胡平哈哈大笑着说:“那还是人家刘须有俩下子,才后备了三年就要提拔了”。
钱所长冷笑道:“哼!刘须有俩下,会扫沿台,会倒洗脚水”。
“上的供也多!”胡平大笑着补了一句,又揶揄道:“你是土皇帝身边的近臣,要是在过去,你就是掌管那什么?电视剧里怎么说的来着?”胡平骚了骚头皮说:“对,叫御膳司,你就是管理御膳的大臣,咋地就不比一个倒洗脚水的强”。说完哈哈哈地大笑。
“你小子别信口胡说!”钱所长愠怒地高声说。
坐在沙发一角向来沉默寡言的老程站起来默默地走了。薛冰也跟着出来,胡平也快步跟着出来,然后吹着口哨颠颠地朝小镇的街上走去。
薛冰望着胡平的背影,不由得朝财会室看了一眼,只见钱所长点燃一支烟正在默默地吞云吐雾。
接下来的几天,她在焦急地等待中盼望着领导回来,她盼星星啊,盼月亮,终于在某一天的下午,镇里那辆白色的三菱车悠然地驶进大院,司机小王和刘须下车赶紧给领导开车门,只见俩位领导从容地下了车,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舒展了一下久坐而僵直的腰肢,然后迈着稳重的步伐向各自的办公室走去,司机小王和刘须快步抢在前面分别去给俩位领导开门,然后忙忙碌碌地提着白铝皮壶和大塑料桶去水房提水。
领导终于回来了,她心中一阵窃喜,也许明天财会室就会造工资表,就会发工资,也许啊!太好了,然而,好几个明天过去了,财会室仍然没有发工资的迹象,有好些干部过来探头探脑,拐弯抹角地询问过,可是发工资的消息像一阵空穴来风,又像有人不小心造了一个谣,在大家一厢情愿的盼望中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了。领导办公室里每天像赶集似的来了一拨又一拨要帐的人,有些人耷拉着脑袋走了,有些人的骂骂咧咧地走了。
日子像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地平静流淌着,突然在某天早上政府大院里来了一批民工,操着外地口音叽哩哇啦地聊天,提提堂堂地挖院子,她像井蛙似的纳闷,傻乎乎的问办公室的计生办技术员王姐,“这些人要干什么?”王姐笑了笑说:“要硬化大院,你每天住在镇里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哦,原来是这样,她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呆头呆脑的木头人,总是慢了一排。
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镇政府大院便焕然一新,原来凸凹不平的沙石地面变成了光滑洁净的水泥地面,还点缀着几块绿油油的小草坪;俩个漂亮别致的大花坛,伫立在党政办公室的前面,里面移栽了一些好看的花草,门口那俩棵羸弱的小槐树被砍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整齐的、姿态婆娑的小垂柳,所有的房子都涂上了涂料。崭新的大院子在周围那些破旧不堪、东倒西歪的土房子的衬托下显得像皇宫一样富丽堂皇。
她和黄娟搬到了前排的旧招待所里,乔书记说以后这排房子就作为普通干部的宿舍,其余空房子暂作库房。那些天,她们忙忙碌碌地“搬家”,打扫卫生,党政办公室重新装修了一遍,领导们的办公室需要打扫,她和大姐挨个打扫,当然主要领导的办公室轮不到她俩打扫,有几个人早抢在众人前面打扫干净了。
在此之后镇政府破天荒地补发了三个月的工资,在y村打了俩眼机井,干部们欢天喜地,村干部们交口称赞,县领导、县直机关的领导们也惊叹于s镇的变化,称赞乔书记有“本事”、“有能力”、“会来事”,能在如此贫困的小镇能给干部们发开工资,打井、搞水利开发造福了y村百姓,把镇政府大院建设的像皇宫似的富丽堂皇,了不起!的确了不起!所以乔书记理所当然地成为下一届副县长的候选人,而且据说天朝电视台的记者要来这里采访,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里的一声闷雷,炸的大家在浑浑噩噩、昏昏沉沉的惊愕中似信非信,在这个闭塞的穷乡僻壤里,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人要来这里采访;突然有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像是云端里的人来,这个穷的连欣赏绿色都是奢侈的享受的地方要上电视了,大家兴奋极了,高兴极了,盼望着开开眼界,一睹天朝电视台记者的风采,然而,对薛冰来说,这却是一件十足的坏事,因为她的请假计划泡汤了,那几天镇政府非常忙碌地准备采访,每天有上级来人,总是来了的还没走就又来了一批,大院里停了许多小轿车,食堂里忙得更是不可开交,所以她很识趣地没有找领导请假。
像往常一样每到这种时候她除了端茶倒水,就是给大厨打下手兼当服务员,等到雅间里的客人喝的酒酣耳热之时,领导便派人叫她进去敬酒唱歌助兴,有好多次,她极力推脱了,对于领导这样的要求她非常反感,甚而愤怒,她有一种自尊心被践踏的感觉。可是老丁头和其他人都摇头叹息,似乎很是恨铁不成钢,每到这种时候老丁头免不了要教训她几句,而且是以冠冕堂皇的“为了她”的借口:“学生娃,念书念傻了,太不会来事了,这是领导在抬举你,有这么好的接近领导的机会怎么不去利用?”每次说完照例会摇一摇他那颗硕大的肥脑袋,薛冰总不吱声,很反感地瞪他一眼,心里暗谤道:“趋炎附势的破老头,你懂什么?”后来她索性等菜上的差不多时,干脆溜走。那天她刚刚跑回宿舍,将门拴好准备午休,突然门被敲得“咚咚”的响,她以为又是老丁头过来叫她敬酒唱歌之类的事,很是反感地任凭门外的人怎么敲门就是不开。
“是我,小薛!”是招待所的大姐。
她下床打开门,大姐兴奋地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地说:“你怎么不开门?”
还没等她解释大姐又说,那什么什么电视台的记者来了,快过看来!是个女的!
她当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原来是来了一个女记者,她禁不住想发笑,又极力忍住,很疲惫地说:“姐,我现在困得很,我想休息,下午去看好不好?啊?”
大姐对她这样的反应似乎很难理解,很急切地说:“人家下午就出去采访了,可能一采访完,就走了,现在领导们都去招待所接待记者去了,一会儿就要走的”。
走就走呗,一个女人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她心里老不情愿,又怕怫了大姐的一片盛意,硬是被大姐拖着朝招待所跑去。一进服务室的门大姐就压低声音说:“他们一会儿就出来了,出来了我指给你看”,这架势很像是要观赏一头怪兽。过了大约半小时,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瘦削的女人从招待所豪华套间廊道的门出来了,大姐激动地用手指着说:“快看,就那个,和乔书记相跟着的那个”。
乔书记和女记者在说着什么,刚才食堂里那帮喝得酒气熏天的人现在都打起精神跟在后面。一会儿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大院里的车都开走了。
过了几天,乔书记和y村村长在天朝电视台新闻联播里露面大概半分钟。y村村长讲了一些他们村被打造成新农村的新变化,还有感谢什么什么之类的话,当然这一切都是招待所大姐激动地手舞足蹈、绘神绘色地描述给她听的,并且很遗憾地为她没有亲眼看到而惋惜。自此,乔书记在x县一时名声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