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
春风拂暖,晓月送情。三月的扬州风和日丽中独有江南软糯的特色,格外引人入胜。
东行的大路上,一队人马秩序井然,中间一辆马车奢华大气,车内香炉袅袅,温着的茶水泛起袭人的香气。衣饰繁复的女子端坐于内,额上珠翠莹然生姿,她面色虽然苍白,却无比坦然,略夹杂着一丝憔悴,目光静静凝视着不知名的所在。仿若想到了什么,她衣袖微动,纤指细捻,露出痛苦的神情。
恍然间,马车停顿。骑着高头大马的领队举手示意,冷峻的面色将严装的军服衬托得更加森然。他锐利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前方的敌人,挥手间,副将喝道:“来者何人,安敢放肆!”
只见路中间伫立着一位纸扇轻摇的书生,墨衣白发,闲庭信步般缓缓朝队伍走来,嘴角含笑,红唇妖娆,配上正经的学子装,说不出的怪异。他在离队伍两丈远的地方站定,对护卫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声音却分外戏谑:“秦将军,我只是来见我师妹最后一面的。”
声音虽小却清清楚楚落入每个人耳中,可见是用了内力的。那马车中女子浑身一震,继而微微苦笑。那领队冷声道:“请荆南公子见谅,华晏夫人不见客。”
"不见客,"楚荆南眯眼,“那不如本公子来见她好了。”话音未落,他手上的纸扇轻描淡写地一挥,拦在他面前的两名头目已然仰面栽倒,无声无息。
“泠”那领队缓缓抽出长剑,光华凛然不散。“果然好剑,挽风果然不俗。”楚荆南轻摇纸扇,白发飘飘,“想你也是名门望族之后,何必为他人执仗作揖,挽风这般有风骨的名剑,在你手上真是败落了。”
"呵,你大可试试看。"飞身而上,那领队与楚荆南战作一团,刀光剑影,凛然生辉。百十回合转瞬即过,剑影缭绕。领队每一招都极尽所学,剑走偏锋,极费心思。楚荆南却飘忽不定,方寸之间斗转腾挪,似在戏耍领队一般。时间稍长,领队已感不支,这书生身法诡异,攻守邪魅,防不胜防,想他身为帝国将军,也仍然在楚荆南手下捉襟见肘。
而楚荆南并未真正出手。
果然,领队不经意间竟然看到两个楚荆南,他挥剑直刺,那身影却转为泡影。想到楚荆南最厉害的幻术,领队心里暗叹,定国公,属下怕是有付所托。只是遗憾未能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眼看自己不受控制地将毕生所学快速挥洒,那领队不知不觉间猛然瞪大双眼,因为他竟然看到两个自己!
飘在半空中的身体轻飘飘的毫无着落,地上犹做困兽斗的自己却无知无觉。领队想到楚荆南最厉害的就是幻术,此刻怕已中招。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慢慢迟钝,灵魂却清晰无比,但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仿佛刚刚死去,却留恋尘世,在人间徘徊。
灵魂的力量渐渐衰落,意识渐渐消失,天旋地转间将领队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慢慢消散,如遭雷击,痛苦异常。
"秦越。"清脆的声音如当头棒喝,那领队陡然间睁开双眼,霎时,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痛苦几欲将他击倒,灵魂涌入身体的感觉,仿佛将身体硬生生撕裂。秦越冷哼一声,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马车,冷汗透彻骨髓,将他内裳打湿,俯身下拜,谢过马车里的妇人,便一动不动,无视楚荆南戏谑的眼光。
车帘撩起,衣饰粲然的贵妇华裳曳地,步步生莲。她神态柔和,唇角含笑,仿佛不以为意。楚荆南露出欣赏的神色,目光将她来回打量,邪魅一笑。
“十年之别,师兄风采一如往昔。”华晏夫人略略抬头,露出怅惘的神色,那记忆将她神色映衬的愈发迷离,风从东来,衣袂翻飞,宽大的广袖将她的腰身束得更加纤细,令人心驰摇曳。
“恭喜师妹功力大成,真是可喜可贺。”楚荆南阴狠一笑,“不过真是可惜,师妹你,马上就要死了。”白发丛生的他似乎更喜欢穿黑色的袍子,这黑与白的对比,将他苍白的脸色映衬的更加可怖,加上略显阴柔的相貌,活脱脱走火入魔的样子。
"十年之期未到,师兄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置我于死地,真是师门不幸。"华晏夫人莲步轻移,“师兄不如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好?”她微微侧脸,神色愈发可怜可爱,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眼眸却盈盈似水,令人沉迷。她将手背在身后,指尖露出纤弱的粉红,神色却愈加正派、缥缈,令如松波涛涛,竹影深深,一派天然隐士风范。
楚荆南不期然撇到她的眸光,仿佛置身初遇的情景,小小的人儿粉雕玉啄,柔柔地牵着他的衣角,“师兄,就这样陪着柔儿可好?”
“好,柔儿乖。”少年试着牵起她的小手,嫩嫩的触感让他的心柔软成一片。没了桀骜不驯的倔强,没了执迷不悟的残忍,只有那个为她而生的阿南。
那时候他冷硬的心肠首次被这个温软的孩子暖化,恨不能将他日日捧在手心里,为她好,为她错,为她疯魔。楚荆南被眼前的情景狠狠击中,“师兄,柔儿下山遇到了个公子,柔儿,他,真的很好。”“师兄,柔儿对你只有兄妹之情,我对周公子才是真的一往情深。”“师兄,你把碧落给我好不好?我不想他死。”“啊,师兄,我不是故意的,你,你不要怪我!”“师兄……”
年少的日子朝夕相伴,十年的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竟然抵不过那人一颦一笑,为了她叛出师门,受尽折磨,即使是普通师兄妹也不会在他疗伤的最后关头不顾一切给予他雷霆一击吧!呵呵,楚荆南冷眼旁观华晏夫人为他编制的幻境,结局不过一个:他们最后在一起了。
即使那样,又能怎样?梦总会醒,如今,师妹的梦不就要醒了吗?只是她如同他一样不甘心罢了。
“呵,师妹,任我心狠如斯,却不会用这般手段,你,真是我的好师妹。”不知何时,楚荆南已经睁开闭上的眼睛,眼底默然。即使再深刻的痛,次数多了也一样会麻木,当年她夜夜入梦,如今,他早就醒了。
“舍生和往生之间,师兄总是这般清醒,”华晏夫人擦去嘴角的血迹,师父当年始终不肯将师兄的功法教给她,任她无论怎样哀求。纵然她和师兄的功法互为克星,但却没有进攻的能力,只能防守,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当真让人难以忍耐。
“多说无益,师妹还是将本门重宝交出,十年前我放了你,十年后该你履行承诺了。”楚荆南冷冷看向那抹身影,形容萧瑟,与以往邪肆模样大相径庭,不过一个将死之人,投入再多的感情也只是惘然。
华晏夫人静静跪下,敛衽的裙摆如花绽放,心中却无比凄苦,“当年师父将碧落交给我,并未说过收回,师兄,我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放过我好不好?”她神色哀婉,想到这也许是见她心爱之人的最后一面,“只要我再见一面周郎,我,我情愿赴死。”
楚荆南随手将白发捻起,"很可惜,小师妹,你已经叛出师门了呢!更何况,师父去之前,要我亲手将它拿回来!”他不禁有些咬牙切齿,“当初你负我,真是拜你所赐,少年华发,果然美不胜收。”
癫狂的心不安地躁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遏制渐渐浮动的气息。一抹恶意浮现脑海,楚荆南邪笑道:“我的好师妹,我知道定国公的老夫人让你走这一趟黄泉之路,是怜悯你当年救了周昀武一命,你这从容赴死的依仗想必就是碧落吧?可惜,肉体凡胎的,你都不成,何况是他呢?”
华晏夫人的脸色迅速苍白起来,是,只要见到周昀武她必死无疑。周老夫人早就已经容不下她,如今她在那人的胁迫下将定国公府带入陷阱,为了以后的荣华富贵,以周昀武的性格,怕是真的容不下她了,还有她的儿子,难道要让她的儿子一辈子沦为奴隶吗?
楚荆南似乎看到了华晏夫人绝美的死亡,“师妹,师兄这里倒是有个可以救你的方法呢?”“师兄,你,你是说……”华晏夫人看着楚荆南一脸笑意,证明了自己的推断。“师兄,我,我不能。”
她怎么可以,这世上她最爱的两个人。
“为什么不能,师妹,本门修炼本就是逆天改命,这续命之法不仅能让你功力更胜往昔,最重要的是我会放过你,怎么样?只要你选择爱情还是亲情,剩下的师兄帮你搞定俗世的一切,让你为所欲为。”楚荆南谆谆诱导。
他手指轻扬,一股淡淡的香味萦绕周身,无知无觉间涌入神思恍惚的华晏夫人,若是以往她肯定严词拒绝,可是此行的结局已经注定,府里的、宿命的,这唯一的路,她无法拒绝。
楚荆南的身影已经行如鬼魅,声音却圣洁而高远,华晏夫人的神情愈加坚定,衣袂飘飘,如梦如幻。
半响,她从心魔中醒来,挥一挥衣袖,将不知何时沉睡的护卫唤醒,"出发吧。"她的声音不再澄澈如水。
迤旎而行,楚荆南已经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