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傍晚总是没由来的闷热难耐,夜幕四合也无丝毫凉意。后院虫鸣不断,忽高忽低,或悠长或沉短。王庆和石方居忙碌了一天早早拾掇完毕,因为每天早上按惯例五点钟要晨练,他们都睡得很早。
当砰砰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两人俱是一愣,对望一眼,谁也没动。门外起先还只是轻轻敲了两下,见半晌没有动静,立时加大力道越敲越不耐,直震得门板哐当大响。
石方居忍不住骂,“他妈的谁在外面?”
王庆倒是觉得有些奇怪起身去开门,看到门外的人登时一愣,“副参谋长!”
闻言石方居耸拉的眼皮迅速抬了起来,翻坐起来,啪的行军礼,“副参谋长!”
方仲撇撇嘴大步走了进来,一把推开床边的石方居,扯了扯领口的纽扣,“给收拾个地方,我今晚就睡这了。”
两人虽满腹疑问也不敢多问,只当是他与藤佑谨闹了不愉快赌气来着。在学校久了不难发现方仲执拗的小孩子脾气,稍有不顺就会老大不高兴,需要有人来哄着。
这里本来就是学校分给方仲的铺位,只是方仲一直都是凑在藤佑谨那栋小洋楼里从来没住过这里。
床上用具一应俱全都是学校集体分发的,王庆和石方居此时十分庆幸他们一直没有动过那些东西,这次才没有手忙脚乱。不多会儿就弄的妥妥当当,石方居不时偷偷看向方仲,仍然为自己先前的一句牢骚惴惴不安。
方仲用两个手指挑起已经结块的棉被,嫌恶的蹙眉,随手撩开扔到一旁,露出灰色格子的床单,边缘已经起了皱折,方仲怎么看怎么觉得邋遢。皱眉道,“就这样?没有干净一点的?”
王庆唯唯诺诺,“这已经是最干净的了,刚从柜子里拿出来的……”
方仲不待他说完就手一挥打断他,“行了,就这样吧。你们睡去吧。”
“是!”
方仲瞧着那两人的床上颜色也是极暗的,索性也不脱外套直直躺上去。将帽子垫在脑后,盯着屋顶发呆。
方仲哪里住过这样简陋的地方,自然是一夜无眠。天还没亮就翻身起来,浑身酸痛,方仲俊俏的眉毛纠结起来,捏了捏肩膀和酸痛的胳膊,方仲下了一个决定。
心里又忍不住把藤佑谨骂了一千一万遍,害他方大公子在这粗鄙的地方委屈了一夜。本来仅存的一点愧疚心顿时灰飞烟灭,该死的藤佑谨!小绣美人又没真的走,他凭什么怪人家?不过他似乎没有说过责备他的话,他只是当他不存在,可恶!
方仲又想起藤佑谨那一脸欠揍的笑和绷着不满的死样子。再怎么说他也是堂堂副参谋长诶!比他还多一个字诶!怕他作甚?方仲越想越理直气壮,噌的站起来,随手将帽子扣在头上高扬着头,雄赳赳的冲了出去。
当他一鼓作气的跑到公寓门前,却又胆怯的停了下来,方仲深吸一口气整整衣襟。门旁的警卫员见到他,行军礼,“副参谋长!”
这响亮的叫声又给了他勇气,他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他没看到警卫员瞪大的双眼,满是惊诧,暗自揣摩为何方副参谋今天如此反常。不仅衣冠整齐,连走路也是一步步迈得一丝不苟,那是在军事表演上才难得一见的景象。
当方仲迈着正步走到大厅前,一眼看见从里面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放松了下来。端着笑蹬蹬跑过去,摘下帽子,额头上已经是汗津津一片,头发粘在上面他随手一抹,甜甜道,“梅姐姐,早啊!”
一身蓝布褂子的妇人脸色不豫,斜他一眼,“藤少爷已经出去了!”
方仲一边心花怒放,一边又大惑不解,藤佑谨今天没课的啊?平时不是都在家里看文件的吗,出去又是做什么?
方仲还想问什么,无奈梅婶每次见到他就像见到瘟神一般避之不及。哎,方仲不满,她对藤佑谨可是毕恭毕敬。归结起来还是藤佑谨太过分了,居然老少通吃,方仲愤愤然的冲进了浴室,待他洗干净了去找藤佑谨算账。
苏绣自幼就有择床的习惯,这一夜理应睡不着才对。前半休还清醒着听着窗外夜虫低吟浅唱,清风簌簌,明亮的月光从单薄的帘子渗进来。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再次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了!苏绣向下面看了看,早已经空了,莫乔予已经走了。苏绣急急忙忙往教室赶,因为不太熟悉教室让她找了好久。
门是虚掩着的,苏绣想了想还是推门而入。“哐当”一声巨响,冷水兜头浇下,淋了个彻底。苏绣下意识闭着眼,只听教室里一阵哄笑夹杂着尖锐的口哨声。
苏绣再睁眼的时候就看到翻滚在地上的木桶,暗自心惊——幸好它没有砸在她的头上,不然她该去医院了,果然是一帮顽劣之徒。
苏绣淡定从容的走上讲台,旗袍湿湿的紧贴在身上让她觉得有些胸闷,裙摆的边缘滴滴答答淌着水。轻轻用手擦掉脸上的水,苏绣慢慢将书翻开,低着头,水就顺着头发滴下来。她不抬头也知道教室里那几十双幸灾乐祸的眼睛正盯着她。
苏绣慢慢做完准备工作才抬头,她知道这时候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不然她就真的呆不下去了。
深吸一口气,苏绣开始自我介绍,“我叫苏绣——”一团纸屑迎面飞来,重重砸在她的脸上,苏绣牙关紧咬,眉心突突直跳。
哄堂大笑,有人起哄,捏着嗓子学她,“我叫苏绣——”“我叫绣绣!”
“小绣!”“阿绣!”有人笑,有人拍桌子,一时混乱不堪。
“哟——苏小姐啊,走错地方了吧?”最后一排一名皮肤呈小麦色的男生痞气的扯着自己的衣襟,“我们的老师都是穿军装的哦。”
忍吧,苏绣不予理会径自拿起粉笔刷刷写起来,“今天我们上第一节课——”
啪!一团纸屑砸在黑板上,隔了一会更多的纸团纷纷砸过来,不时有纸飞机飘落……
如此嚣张,苏绣啪的一声扔掉粉笔,转身,然而没有人畏惧。她的愤怒正中他们下怀,那个最后排的学生露出没趣的笑容,鄙夷的站起来,“哎,没趣的紧!”说着就站起来懒懒的朝外面走去,跟着陆续有人站了起来。
苏绣静静站着,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脑子昏昏沉沉。微风拂过带起细微的战栗,她就像一件刚从水里捞起来湿淋淋的棉袄,沉沉提不动。为什么她想过平静的生活就那么难,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
苏绣将皱巴巴的书本合上,惘然迟疑了。就这样走了吗,为何要回来呢?为何要回来呢?苏绣第一次问自己,细细想来,不只是为了他么。她最多不过还有三年,她只是怕忘记了他的容颜,想回来看看。
噗通一声沉闷的响声,有一团东西扑到在她脚下,苏绣错愕的看着跌在脚边的男生。一抬头就正好看见紧随其后进来的那名小麦色皮肤的少年,他微皱着眉略带不满的往座位上走去。中途回头低喝,“胖子,还不快滚起来!”
那少年虽然回到位子上,依然掩饰不住桀骜的眉眼,斜倚在椅背上才冷冷看着苏绣。
苏绣不明所以,直到听到厚重的军靴掷地声才怔忡的看向门边。
棕色军装,黑发如绸,俊朗倜傥。微薄的曦光将他的影子拉的长长。墨玉般的眸子无波无澜,视线落在她身上变得阴沉。手中帽子倐的捏紧又缓缓放开,随手戴上快步走了过来。
藤佑谨拿出一条灰色格子的手帕细细的擦拭苏绣脸上残留的水渍,眼底有微薄的怒气,手上也一下下越来越大力。
苏绣半晌静静看着他,仿佛天地只剩眼前的人,待回过神来才微微避开了脸。
其实她的力道不过微微,然而藤佑谨被她这么推了一下,抬起的手僵在空中。教室里寂静一片,几十个人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一幕,甚至不少人暗暗吸一口气。最后一排的少年也愣了片刻,俊眉一挑,微微露出些许盎然兴趣来。
藤佑谨脸一沉,唇色略淡,只抓起苏绣的手把手帕塞进去,转过头看着一教室的学生已经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唇线一寸寸延开淡淡的一条直线,“如果觉得课堂太闷,愿意来场演习,我很乐意奉陪。”
堂下有谁敢说一言,为数不多几个有抵触情绪的男生悄悄朝最后一排看过去。少年但笑不语,嘴角微斜,他们也便低头不再做声。
这些小动作藤佑谨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只转身牵起苏绣,低沉道,“跟我走。”
苏绣垂头不语,紧紧攥着桌脚就是不移动半分。
藤佑谨眸光一沉,已经将苏绣横抱了起来,苏绣早就惊得说不出话,睁大眼睛,一路上苏绣沉默不语。
直到陡然身下一空,被丢到沙发上。藤佑谨也不再看她转身走了,苏绣倒是看到另外一个人,他诧异的朝她走来。身上披着白色浴袍,头发柔软的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