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又称小年。靖平百姓都开始磨刀霍霍,杀猪宰牛,都为了祭灶神,祈福来年风调雨顺。新河剧院的老板迎合大众口味在新河路上举办起了一年一度的灯谜会,街道两侧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会有一道谜面,猜中的人可以免费入场,这一天新河剧院通常都是通宵场。
天色渐暗,街道两侧早已经挂满了灯笼,此时渐渐都亮了起来。有各种动物形状的灯笼,也有各种花朵形状的,大的能遮住成年人半个身子,小的小到可以捧在手心里。虽然全国各处都有观灯节,还有灯谜会,但是新河剧院这里的灯笼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做工精巧,形状惟妙惟肖。
藤佑谨扶着苏绣下了车,他难得穿了常服冬袄,藏青色织锦缎,纹着五福奉寿的图案,平添了几分倜傥风流。苏绣穿一身鹅黄色长袖加厚旗袍,外面套着白色貂毛披肩,依稀可见她玲珑的身段。头发高高挽起用紫水晶发夹别住,因这些日子养得极好,灯光下更衬得她面若挑花,唇色如婴。
藤佑谨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苏绣任他牵着手,盈盈笑着:“瞧瞧你夫人今儿有多美。”
藤佑谨闻言轻笑:“美得像一盏灯笼。”
苏绣瞪他一眼,打量自己,一身鹅黄,雪白的貂毛灯光下熠熠闪光,还真像一个灯笼,不禁咯咯笑了。笑了一会儿看着藤佑谨,他已经走到前面去看灯笼上的谜面了。
街道上的行人很多,来之前藤佑谨说会派人来清场,苏绣不同意,她不想扰民,再则灯谜会就是要有气氛。苏绣扭头看两旁混在人群里的警卫营的人,苏棋也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苏绣上前去挽住藤佑谨的胳膊,凑近去看灯笼上的谜面。
藤佑谨拿的是一盏十分小巧的莲花灯笼,莲瓣一粒粒散开,发出粉红色的光。苏绣握着灯笼的穗子,仔细看,原来六朵莲瓣上分别有一个字谜,苏绣小声念道:“入门无犬吠,这个是‘问’嘛;进水行不成,行不成——是‘衍’,太简单了吧。”苏绣抬眼瞅着藤佑谨,藤佑谨只是笑着看她,“继续看,别高兴的太早。”
苏绣又继续看下去:“两点天上来,是‘关’;后村闺中听风声,是‘封’;早不说晚不说,那就是中午,是‘许’;第二次握手,这个是?”
苏绣想了想抬头看藤佑谨,他一脸似笑非笑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要不要我告诉你,不然你入不了场了?”
苏绣扭头看了看剧院门口的管事先生,回头道:“你们先进去,我再想一会儿。”
藤佑谨正要说话,就见白庭庭和方仲从剧院里走了出来,又见苏绣仍旧低头苦苦思索,那边方仲已经向他招手,藤佑谨便道:“你先猜着,我过去一下。”
苏绣恍若未闻,想了好一会儿仍旧没有头绪,这时听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夫人不知道谜底吗?”
苏绣抬头循声看过去,只看见大大的黑色披风,女子的脸看不真切。苏绣有些好奇,总觉得这女子的身量有些眼熟,不禁问了句:“我们是不是见过?”
女子只顾着看着手中的另一盏灯,并未答话,好一会儿才“咦”了一声,小声道:“这个灯笼是空白的?”
苏绣闻言也凑近去看她手中大红色的玫瑰形状的灯笼,甫一凑近那玫瑰花忽然绽放,鼻端嗅到一股异香,苏绣的视线模糊起来,隐隐约约看见那女子抬起脸,竟然是……子歌……子歌很快用黑色披风罩住苏绣,扶着她往人群中走去……
苏棋刚刚只是和许子安说了几句话,这边再回头时候已经看不见苏绣的身影,不禁心中大惊。奋力从人群中挤过去,四处张望无奈人潮拥挤难以分辨哪一个是苏绣。苏棋不敢耽搁走上台阶急道:“司令,夫人不见了。”
藤佑谨闻言回头看刚才他们所站的位置已经空空如也,白色莲花灯笼滚落在地,心中惊异不定,才不过短短几分钟,藤佑谨命令道:“下令封锁城门,禁止出入。”
藤佑谨冲回原地,捡起小小灯笼,隐约闻到一些香味,当即掏出配枪朝天一枪,刚刚还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的人群顿时像炸开了锅,行人四处逃散。
藤佑谨沉声道:“盯住人群里动作迟缓的人,注意看两个三个一起的。”既然中了迷香,那就一定还走不远。
藤佑谨向人群跑过去,不断掰开三三两两的行人,却全不见苏绣的影子,直到人群散尽,街道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他们几个。藤佑谨额头上青筋暴起,回头对苏棋吼道:“我是怎么吩咐你的?”
苏棋闻言收住脚步,噤声站在一边,心中也是懊恼不已。她本以为司令和夫人一直在猜灯谜,想着司令在夫人身边应该不会有事,没想到——
“啪”的一声枪响,子弹落在苏棋脚边,苏棋惊得一跳,惊恐得抬头看向藤佑谨。藤佑谨寒着一张脸,又朝天对开两枪,才道:“吩咐守城的把好关,立刻派兵过来给我搜搜这方圆十里,挨家挨户的搜!”
剧院对面的高楼上,厚重的帷幕后面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站在窗边看着对街发生的一切。此时,这人手一挥拉严了帷幕。室内灯光骤亮,繁复的水晶吊灯光华璀璨。
男子一身深灰色银丝绒睡衣,一手握着高脚杯,十指纤长,微微摇晃着杯身,红色的液体缓缓流动,他一仰头喝尽杯中酒。抬起脸,一双桃花眼微微抬起,目光如幽深湖水,只是表情微寒让人不敢逼视,他微微斜睨着坐在沙发上的红衣女子。
那女子素面朝天,依旧掩饰不住微微翘起的眼尾流露出的魅惑,她拿着酒杯站起来,红色蕾丝的西式睡袍轻盈而落,她走到男子身边,轻轻搂着他的腰,头枕着他的胸膛。半晌,才低低道:“四少,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想我们的猫咪了。”
四少轻轻推开她,开口道:“明天就回。”声音低沉沙哑,似古旧的琴弦拉动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女子闻言开怀起来,“那我要去房间好好准备一下。”
四少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女子轻呼一声紧接着娇笑连连。四少早已经放下手中的酒杯,脸上显然醉意微醺。女子伏在他肩上轻笑,四少直往她颈项吻去……
夜静下来,女子捡起地上的衣服穿上,轻道:“我回房间去了,明天出发时候叫我。”四少淡淡的应了一声。
女子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的走出去,轻轻关上房门,室内一片死寂。四少起身穿好睡衣,走到银质高脚电话旁,顿了一会儿才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
“张师长,我是李义深。古楼西北方的匪寨抓了我一个人,烦请帮我要回来。”
挂了电话,四少冷淡的脸上有一刻的晃神。想起那个穿着鹅黄色旗袍,白色披肩的女子,目光变得如暗夜般深邃不可测,呓语般自言自语道:是你回来了吗?
这注定是一个不宁静的夜晚,靖军几百号人将新河路方圆十里里里外外搜了个净,最后什么也什么搜到。藤佑谨只得加派人手严守城门,只要不出城就好办。下令全城戒严,对常住人口进行全面排查。这厢找得翻天地覆,人心惶惶,毫无结果。
这边苏绣却安然睡着了,一觉醒来,只觉得自己置身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苏绣心里有些慌,不敢立刻出声。只能静静睁着眼盯着黑暗中看不清的前方,四周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嘎吱一声响,一阵铁链摩擦的声音过后,前方出现一团亮光。苏绣不禁闭上了眼,听见前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在屋内止步。苏绣睁开眼,一眼看见两个陌生的男子,前者浓眉大眼,黑须虬髯,面目狰狞。后面跟着一个瘦高个中年男子,目露精光。苏绣不语,那面目狰狞的男子看了她一会儿大笑道:“藤佑谨那小子居然敢无视我的告诫,当我留下的话是放屁吗?”
苏绣心中恍然,原来这个就是“黑旋风”!宋立言在两军械斗中杀死了黑旋风的弟弟,这笔账肯定算在了藤佑谨的头上,他心中怀着深仇大恨,苏绣思量半天只觉得无计可施,不知道怎么才能拖延时间。
黑旋风凑近苏绣,一把抓住她身上的貂毛披肩,一把扯下看了看又扔在地上。骂骂咧咧开始对苏绣动手动脚,撕扯到一半,突然对身后的瘦高个道:“你上,老子没心情。”
瘦高个眼中精光一闪,应道:“是。”
苏绣忽然觉得胃中一阵翻涌,有些恶心,低头就吐了瘦高个男子一身。男子一脸嫌恶的躲开,骂了几句,脱掉自己的上衣就要扑上来——
“黑大哥,先住手!”清亮的声音打断瘦高个的动作。
众人往门口看去,门口背光站着一名女子,只隐约看得见一身裁剪得体的冬服衬得她身子窈窕。她慢慢走进来,鹅蛋脸,柳叶眉,端得是眉清目秀。
苏绣心中讶异,不亚于平地响惊雷。莫乔予却好似浑然不觉,从容走进来,对黑旋风道:“黑大哥,可否卖小女子一个情面,不要过多伤害她。”
黑旋风道:“小姐太客气了。我黑旋风誓死追随徐师长,小姐尽管吩咐便是。”
莫乔予轻道:“您是长辈,我尊您敬您是应该的。我只是想这个女人能否交由我处置?”
黑旋风干脆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小姐请便。”说罢带着瘦高个退到一旁。
“其实徐定功逃跑跟你脱不了干系吧?你是假装背叛徐定功。”苏绣微怒道。
莫乔予只淡淡道:“不错,你很聪明。”苏绣闭口不语。
莫乔予轻轻解开束缚苏绣的绳索,柔声道:“我并不想伤害你,我会放了你,但是,你到哪都可以,就是回不了靖平了,你懂吗?”
苏绣心中怒极,面上仍旧不动声色,“我们这里是哪里?”
莫乔予见她很平静,不由赞许道:“你还很镇定。这里接近边境了,一处老寨子罢了。”
苏绣心中想起上次在边境古楼镇附近的遭遇,前后一思量已经猜到八九分,仍旧不动声色道:“你放了我,我也回不去了吧?”
莫乔予微微一笑:“你绝对回不去了,可以不用怀疑。”
苏绣心口一跳,胃也不舒服,侧在一边吐了。莫乔予眼中神色不明,看了她一眼起身道:“来人,送夫人下山。”她不笨,所以苏绣不能死,不仅仅不想藤佑谨为了她发疯,更为了卖一个人情。
苏绣想站起身,却发现浑身没有力气,如何也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黑衣汉子将自己架起。耳边还有莫乔予假惺惺的声音:“苏绣,以后自己保重。”苏绣又觉得一阵恶心,她对莫乔予自此才开始真正打心底觉得鄙夷和厌恶,这个女人做着肮脏的事情仍旧能面不改色,分明是轻车熟路。
苏绣被丢弃在后山,寒冷的冬夜里,冷风打着旋儿呼啸而过,厚厚的积雪下是未融化完的冰水,苏绣动弹不得只觉得刺骨的寒冷……
山上寨中大厅众人汇聚一堂,真真是形形色色什么模样的都有,有蓬发虬髯模样的,有黑面光头模样的,还有白面书生模样的……大堂中间正北方的躺椅上坐着一名彪悍汉子正是大当家的“黑旋风”,右侧下方坐着莫乔予,厅中寂静无声。
良久,黑旋风才从沉吟中探起头扫向众兄弟,对身侧安静端坐的莫乔予道:“不知小姐急于将众兄弟着急起来,所为何事?”
莫乔予浅浅一笑站起身,迎上众人询问的目光缓缓道:“乔予先要跟大当家的致歉,乔予自作主张先将苏绣送走。但是我跟随藤佑谨多年,深知他的行事风格。他一时并未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并不意味他很容易哄骗,俗话说关己则乱,想必此刻他早已经派人赶往此处。依他的行兵速度,明日大军就能抵达,乔予还望大当家能听一句劝,早些撤离这是非之地。”
黑旋风略微思量便开口:“部下领命。”一挥袍角站起身对堂下众人道:“兄弟们也已经听了莫小姐的解释,大家现在速速回去收拾,今夜子时出境。”
堂下虽有人不服莫乔予,可是大当家的威信一时无两,虽有不情愿仍旧脚下不停回房收拾短打行囊了。
莫乔予微笑向黑旋风欠身:“谢谢大当家支持乔予的决定。”
黑旋风神色凛然道:“临行前徐师长叮嘱属下一切听从莫小姐安排,属下应了,大丈夫一言九鼎。”
莫乔予颇有感慨,叹息道:“叔叔所在可还安全?”
黑旋风回答道:“绥北老宅,四周都侦察过,小姐请放心。”
莫乔予点点头,想了一会儿抬头道:“替我转告叔叔,叔叔为乔予做的牺牲,没齿难忘,日后定当报答。”
黑旋风其实心中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好感,但是依他忠义为先的性子,只要徐定功说什么,他一定会做什么,此时闻言只道:“属下定会保徐师长周全,待到与小姐重聚之日。”这些话都是狗屁,黑旋风心里其实很不爽,如果徐定功不甘愿退居二线,莫说靖平就连这天下也是唾手可得,可是现在竟拱手于人。他不理解,可又有些理解,他们都是一样忠君之事,誓死追随的人。
莫乔予自然不是这么想,一个女人要权力、天下有何用,她要的只是一个男人的心,如果能用这些权力换得一人心,她也甘愿。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听门外有人来报:“禀告大当家的,小的在山下发现了一个人。”
黑旋风朗声道:“带进来。”
一个瘦瘦的少年被一个灰布衫的粗野汉子拖了进来,大门敞开,冷风窜进来,少年的脸隐在黑暗中,屋内烛火摇曳看不分明。黑旋风和莫乔予不禁凑近去看,只这一眼,莫乔予“咦”了一声,与黑旋风对视一眼。
莫乔予立刻道:“此人断不能让他回靖平,他知道太多。”
黑旋风点头,想了一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莫乔予略微迟疑后还是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