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头等车厢里很静,三小姐坐在床边默然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张妈妈坐在窗子旁,脸上神色惊疑不定。车厢外站着一名长衫男子,神色平静中微微透出一丝警觉。不知何等重要的事令这三人紧张至此,与这吵吵嚷嚷的车站格格不入。过了许久,当耳边响起轰隆的汽笛声,张家三小姐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床上的女子仍旧处于昏迷状态,张家三小姐此时才仔仔细细端详她,心中更是重重的叹息。原来许多事情,你以为忘记了,其实那只是记忆没有找到落脚点。一旦接触到相似的人或者事,尘封的记忆便犹如泄洪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女子一直昏迷不醒,三小姐也不敢大意,每日命张妈从餐车端些流食来,她则小心翼翼喂女子吃一些。过了一日,火车便抵达绥北火车站。
他们到达时火车站已经被管制,出口都有重兵把守。车厢门被敲响,列车长大声告知:“前方已经实行管制,请众位暂时在车厢静候。”三小姐应了一声,待他走了,她才打开门与门口男子小声说了几句,复又走进来。张妈张皇道:“三小姐,外面这是怎么了?”三小姐斜了她一眼只道:“赶快收拾收拾,马上有人来接我们。”
张妈仍旧痴愣道:“方才,可不是说现在不能走吗?”
三小姐为她的愚钝咬牙,不耐道:“是他们不能走,不是我们。何况,我们如果不快些,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出站。你还是手脚麻利点。”
三小姐就是这样牙尖嘴利的,张妈早已习惯。她也并不多想只是连连点头,立刻开始着手收拾。不一会儿就有几个警卫进来抬着苏绣出了站,因为是从专用通道走,他们很快走了出来。张妈一路四处张望,三小姐早已经不耐,此时瞪了她一眼。张妈妈立刻跟着麻利儿地上了车。
张妈一辈子没有出过靖平。原本以为靖平的豪门望族都是她这辈子能见到的权贵的顶端,奢华的极致。没想到今日到了绥北,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靖平最上等的豪宅,最富有的贵族都赶不上绥北的一星半点。
靖平毕竟是南方城市,受西方影响有限,多处仍旧是白墙硫瓦古色古香的建筑。绥北显然已经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城市,道路上车流穿梭不息,两侧也是处处高楼林立,商铺满街,期间更有数不清彩灯旖旎的歌厅舞厅。这种惊叹毫不隐藏地从张妈脸上表现出来,等见到“百乐门”的豪华旋转门时,她终于禁不住将头伸出窗外,呆呆看着那门前出入的俊男美女。他们各个举止风流,仪态大方。金发碧眼的不在少数,衣着华丽如宫廷贵胄。张妈呆愣一会儿,恍然才觉得自己的失态,小心翼翼偷瞄了车内几人,心中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人注意到她。
此时三小姐自然没有心思理会她,她只是看着熟睡中的女子。她呼吸绵长,安安静静的。三小姐一阵失望,这若是醒不来,那可怎么好。正着急时,只见那长长的睫毛微颤,苍白的唇瓣微微动了一下。三小姐登时露出惊喜神色,催促司机道:“快些开,不对,平稳些开!”
司机不禁失笑,所幸他驾驶技术娴熟。车子很快平稳驶入城北的一处别墅。这是督军闲置的一处别业,建筑是一派欧式庄园风格。众人下了车就见大门口台阶上早已经有仆佣等候。
苏绣被安置在一间二楼临窗的房间里,室内装饰是简欧风格。佣人挂起楠木大床上的纱帐,掀起轻盈的丝绒被,将苏绣平稳放好。做完这些便安静地退至一旁。三小姐从急诊箱里取出听诊器,将末端放在女子心口,坐在床边静静听了一会儿。竟未察觉有脚步声走进,直到来人开口,嗓音柔和低沉:“她情况怎么样?”
三小姐骇了一跳,忙取下听筒,一抬眼便撞上一双幽若湖水的眼睛。心脏漏跳了几拍,定了定神喊了声“四少”,见他眼中的询问又道:“她呼吸均匀,心跳正常,只是——只是不知为何还不醒来。”
四少目光专注地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偶尔有一丝恍惚。三小姐偷偷瞧他,待看见他的神色,心中惊讶又恍然,前后一思量,顿时明朗。三小姐悄然起身,慢慢退了出去。
四少坐在床沿怔怔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眉目如画的女子,不知在思索什么,抑或是在发呆。室内一阵静默,直到一个略微低哑的声音轻道:“映雪——”似是不敢置信。
三小姐在门口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有动容神色。脚步顿了顿,复又加快步伐走了出去。
夜幕时分,三小姐再次回到庄园,身后跟着一名长衫男子。“晋琛哥,无论如何,这个人你一定要让她醒过来。”三小姐露出少有的娇嗔。
男子眉目疏淡,看起来沉稳温和,此时只是微笑点头。“三儿拜托的事,我不敢不应。”
三小姐闻言笑了笑,又拉着男子快步朝楼上走去。
甫一推开门,两人顿时觉得室内气压降了几分。看着一屋子低头跪着的仆佣,两人对视一眼,熟知四少的人都知道,一定是四少发火了。三小姐轻步上前低声探寻地问:“四少,出了什么事吗?”
四少本来握着女子的手正发愣,闻言回头,沉着脸,“你跑哪儿去了?”
三小姐有些委屈,却还是正色道:“我去请晋琛哥哥了。”因为知道这个人对四少的重要性,所以请了更强大的后援。
四少向她身后看去,一眼看见薛晋琛,立刻道:“快来看看,她好像发烧了。”
冬日,高烧,三小姐恍然,曾经很重要的一个人也是这样去了。
薛晋琛替女子号脉,又放了体温计在她口中。过了一会儿,他掰开女子的眼、鼻、喉看了看,取下体温计对两人道:“请四少和三小姐在门外等候,薛某要替她扎针。”
两人站在门外,一时无话。沉默好一会,三小姐道:“四少,觉得她是苏表姐吗?”
四少本来从见到女子的那一刻一直处于茫然状态,此时闻言,眼神骤然清明,“她只能是苏映雪,不能是别人,如果是别人,又何必留下她。”
三小姐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四少看了她一眼,“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三小姐一低头就看见自己旗袍的袍角微皱,脸上微窘。这几日忙着赶路,自己看起来一定很邋遢,遂即道:“那我先休息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薛晋琛才走出来,面色凝重。
“四少,她现在已经没有大碍。”薛晋琛走到他面前,略一沉吟又道:“但是,因她身怀有孕,身子不比常人。一则,她本身体质偏弱,不能以药催醒;二则,以她目前状况,腹中胎儿拖不了许久。所以,想问四少,如何取舍?”
四少正思忖间,屋内的佣人走出来急道:“督军,她醒了,她醒了。”
四少闻言立刻起身大步走进去。
女子睁开眼,苍白消瘦的一张脸上只剩一双眸子隐隐清辉流转,她静静看着眼前众人,半晌,茫然道:“这是哪儿?你们是谁?”声音低哑。又看了一眼四少问:“你认识我吗?”
四少微微一愣,旋即做了决定,轻轻揽过她的肩:“映雪,已经没事了,有我在,再也没人敢伤你一分。”
女子茫然的表情放松下来,心道:原来梦中一直嚷着要回去,竟然是已经回来了。而眼前这个人,便是那个等她的人罢。嘴角微微含笑,缓缓闭上眼靠在他肩头。
亲自喂她吃了一些易消化的餐点,又喂她吃了药,哄她睡去。四少才起身悄声走出去。
一楼客厅,薛晋琛和三小姐坐在沙发上,等四少下楼来。
四少走过去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茶几上的雪茄刁一根在嘴里,漫不经心道:“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薛晋琛道:“薛某刚才也已经向三小姐了解过情况。就目前所知来看,她因为身怀有孕,又遭受变故在冰水里浸了几个时辰,加上之后高烧,这些刺激都可能导致她脑部神经受损,可能会丧失一部分记忆。当然,这种失忆并不全是外在刺激所致,多半也有患者内心的意志力驱使。”
“内心意志力驱使?”四少打断他问。
“对,可能是内心对之前的一些痛苦不堪的记忆的排斥,所以下意识选择性的失忆。”
四少取出口中的雪茄,顿了顿,似笑非笑,缓缓道:“是这样最好。”他五官生得十分好看,此时灯光下更显得英朗逼人。今日难得一见的穿了一身藏青文锦中式长衫,说不出的温文尔雅,三小姐看得一呆。
客厅中正安静,大厅的门被人推开,未见其人就闻一声娇笑:“四少原来在这儿。”一口圆润的京腔,声音柔媚。话音刚落,一截皓腕抚在把手上,门口出现一个婀娜的身影。她穿着一身立领绛紫旗袍,外套裘皮大衣,长发微卷散落肩头。
女子落落大方站定,扫了屋内众人一眼,眉目一转,“原来四少在这里躲清闲,薛老太太那边可是找翻了天了,众人还等着四少去听戏呢。”
“我又不爱听戏,等我作什么。”四少含笑站起身。那女子眼波流转:“四少可不能这么说,我可没法和老太太交待了。”
自那女子进门,三小姐就瞪着一双眼看她。她便是已亡故的绸缎庄老板戚老爷的未亡人。虽是一名孀妇,但是招摇过市,毫不检点。但是四少十分喜欢她,曾一度想娶她作第三房,被戚夫人拒绝了。
薛晋琛看了三小姐一眼,起身道别。四少点头,朗声对门口侍从道:“送三小姐和薛医生回家。”语毕向前走去,拉着戚夫人进屋,一边说:“今日老太太寿辰,他们投其所好不知点了多少戏。我们再等个把时辰过去,那才是刚刚好。”
戚夫人心中也是不愿听戏,更不愿在那种地方受冷遇,便自告奋勇出来找四少。此时听四少这么说,也只是微笑不语。
三小姐慢慢走下台阶,依稀听见客厅里传出来阵阵笑声,只觉得分外刺耳,脸色更加难看。薛晋琛看了看她,也没说话。倒是三小姐自己忍不住,“不知道这个女人哪一点像苏表姐!除了都是很爱笑之外,真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薛晋琛难得严肃道,“容我们喊一声四少,那是念及亲朋情分,但是你可别忘记了四少的身份,他已经是统辖三省的督军。即使平日在我们面前很随和,也不要怀疑他的手段。你这样说话不知轻重,早晚要吃苦头。”
三小姐一愣,噤了声。她自然知道,那时候四少差点掐死她,为了苏表姐。她微微低着头,齐耳短发垂在脸颊边。
薛晋琛看着她发上米色发夹,也觉得自己语气稍重。她毕竟年纪尚青,不知道这其中利害。他又放低声音说:“没事了,以后注意就好。你自幼与李家五小姐玩在一处,四少视你为亲妹妹,定会谅解你的失礼。”
张师长与前总理走得近,张家三小姐常随父出入李府,与李家五小姐交好。可惜后来总理被奸人诬陷,卸任归家,张师长也同受牵连贬职到了边远之地。绥北内阁混乱很多年,如今终于重新凝聚起来。四少从初入仕到如今站稳脚跟,其中厉害,她怎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