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绥北。
正是阳春三月,晴空万里无云,春光如耀眼的银纱落下来。绥北熙熙攘攘的街头,依然是车水马龙,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此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南山西餐厅正门前,身着燕尾服的餐厅侍者走上前打开车门。一双纤细的脚踝从车门下露出来,红色的高跟鞋落地发出轻微的脆响。一转眼,一位妙龄女子亭亭而立,杏眼粉腮,嘴角微翘隐约带着笑意。她先是看了一眼西餐厅的招牌,又回头对车里道:“六爷,咱们到了。”
一支紫檀木质雕刻有古老图案的拐杖杵在地上,女子扶着一位男子下了车。男子一身深灰格子西服,身姿清朗,只是带着礼帽看不清容颜。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从口袋里拿出黑色钱夹,侧身对女子道:“暖红,你又忘了。”声音清润悦耳,竟是一名年轻男子。
暖红吐了吐舌,取出两张递给侍者,“给你的小费。”
暖红俏皮地对男子眨了眨眼,男子轻笑了一声。进了餐厅,两人寻了临窗的位置坐定。暖红自己点了一杯果汁,给男子点了拿铁,点完单她便看着窗外发呆。
年轻男子此时方取下礼帽,露出俊朗容颜。他头发理的很短,小麦色肌肤,眸子亮如星辰,未笑仍旧给人一种亲近之感。将帽子放在一边,身子向后靠向沙发,双手随意搭在沙发辈上。
暖红发了会儿呆,又喝了一口果汁,似是有些酸,她秀气的眉毛皱起来。“六爷,我们在这等谁呢?是上次那个富商王霖吗?”
六爷笑了,笑起来很干净,“你还惦记着他。”
暖红撅起嘴,“他出言不逊,你也不教训他一下,真是——”说着低了头,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再抬眼,神色如常,“我想知道,是什么人敢叫六爷等。”
六爷只是笑笑,看着手中的紫檀木拐杖,“当然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女人?”暖红脱口问道。
六爷抬起头,看见她一双眸子炯炯有神看向他,不禁笑道:“爷什么时候有过什么女人。这个人是我恩人,绥北总务司的俞次长。”虽然这么淡淡盖过去了,心中那个清秀身影又浮现出来,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他离开那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不是没机会,或者只是他没有勇气。
两人沉默下来,西餐厅播放着一首听不懂的曲子,歌唱者微带沙哑的声音悠悠传来,别有一种情调。两人正沉浸在低缓的乐声中,忽然被窗外道路上远远走过来的一群人吸引住视线。
队伍为首的人拉着大大的白色条幅,上面写着“抗议总理接待日本使者,抗议对侵略做出退让的行为!”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群青年男女,他们手上举着旗子挥动着,一边喊着口号。只是太过嘈杂,听不清楚喊了些什么。
暖红有些好奇,“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是要干什么?”
六少看着那一群年轻的面孔,各个脸上表情严肃。穿着蓝衣黑裙的校服,校徽端端正正的挂在胸前。“他们都是国立大学的学生,来抗议政府与日寇勾结,卖国求荣的行为。”说罢,嘴角勾起一抹笑,带着嘲意。
暖红看了他一眼,“他们这样也是无济于事吧。”
六爷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餐厅,“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大总统已经宣布召开联合会议,准备开始抗日了。”届时,全国各省总军都会来绥北。六爷拿起帽子戴上,“我们走吧,今日有游行,他大概不会来了。”
车子启动,六爷未吩咐,司机已经自行绕道。穿过了几条小胡同,避开人群聚集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游行的学生刚好堵在了绥北的主干道上,不过一刻功夫,道路上的车辆已经堵到了几里开外。一时惹得车上人不满,脾气暴躁者已经开始口出秽语。路上行人听罢笑道:“您还是歇着吧,再骂,给您扣个不爱国的名头,那可叫您吃不了兜着走咯。”那车上人听了不由缩了头,摇起车窗,这世道不太平,还是谨慎为妙。
对街的书局里,一对母子临窗而坐。女子安静地捧着书读,她穿了一件天青色新式立领旗袍,头发烫了时兴的烟花烫,耳侧随意别着一枚珍珠发卡,眉若远山,唇色如婴,像画中走出来的人。
对面坐着的小男孩,却没有这么闲适。他穿着一身卡其色小西服,打着同色领结,一头柔顺的短发,像个瓷娃娃。他瞪着圆圆的眼睛,有些不耐烦的看着女子。看了好一会,女子仍旧无动于衷,他终于开口:“苏映雪,我想回家。”
苏映雪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翻了一页书,懒懒道:“等李义深来接我们。”
小男孩皱了皱眉,像小大人似的,“苏映雪,你整天看书。”不理他。
苏映雪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说:“以后也会教你看书的,乖啦,安静一会,一会李义深就来了。”
小男孩终于不再说话了,看着街上喧闹的人群,不知道在想什么。
街道上仍旧一片混乱,游行的学生举着条幅,喊着口号。“驱除鞑虏”“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各种口号响彻整个云熙路。因为拥堵的交通,不得不停下来的人群,依旧挥舞着旗帜。不一会儿,几队警察从人潮中跑过来,人人带着警用盾牌和警棍,不出片刻就包围了游行的学生。人潮也自中间分开一条路,一名中年警服男子阴沉着脸走了出来。一时人群静下来,学生停止了口号安静站着。
男子扫了一眼游行方阵,又看着领头的学生道:“请同学们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误导,爱国需要理性。”
领头的男生闻言,一脸义正言辞,“我们并没有暴力行为,我们也一直提倡理性表达爱国心情。但是我们也希望严局长能向总统反应我们的意愿,并释放误抓的几名同学。”
严局长沉吟片刻,“我必当如实向总统报告你们的情况,至于那几名被抓的学生,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如果证实是误抓,严某人一定放人。”
为首的男生,闻言喜形于色对身旁女生微微一笑,“好,严局长一言九鼎,我们静候您的消息。”
严局长仍旧一脸严肃,“云熙路是绥北的主干道,已经拥堵了半个时辰,请同学们尽快返校,我好即刻命人疏散交通。”
游行的人群终于四散开来,青春的脸庞上洋溢着欣喜的神色,以为得了一场胜利。他们还是太年轻,要知道这世上最平常不过就是出尔反尔,风云莫测的不仅仅是天气。
停滞的车队终于缓缓流动起来,街上渐渐恢复了喧闹繁华。不一会儿,就见一辆黑色轿车在书局楼下停住,一身戎装的四少蹬着军靴走下来。他看了一眼远处疏散开的人群,又抬头看了一眼楼上,一眼对上小男孩的眼睛,他微微一笑。
小男孩脸上换上开心的表情,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苏映雪这才放下书站起来,“站住,不许乱跑。”
小男孩停下来抿着嘴,无声抗议。
一阵脚步声响起,四少顺着扶梯走上来,“我来晚了,有点儿事耽搁了。”
苏映雪瞧了男孩一眼,“还好你来了,你儿子早就坐不住了。”
四少微微含笑,目光柔和看向小男孩,“李丛南,你又不听娘亲的话了。”
李丛南如墨玉的眼睛看了苏映雪一眼,“她没跟我说话,我怎么听。”
这个孩子还是太聪明了,苏映雪微微觉得头疼。还未做出反应,已听四少闷笑出声,他俯下身,双手托住小男孩的身子抱起他。“以后不能这么淘气,娘亲身子不好——”
苏映雪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一双剪水眸含怒微嗔,看了李义深一眼,他这是长幼巅倒,下一句该要孩子让着她不成。见李义深满眼促狭看着她,不由杏眼一瞪,樱唇翘起,“都怪你来得太晚,反正没事,我就来书局看了会儿书。”一口吴地口音,轻轻软软。
只见她肤色莹润,明眸善睐,四少不由微微有些怔,柔声道:“都怪我,我来得迟了。”小男孩垮下小脸,又看了李义深一眼,撅着小嘴,楚楚可怜,小声道:“我饿了。”
苏眏雪被李义深瞧得太久,又因听到儿子的话,脸上一红。她怎么总跟小孩子较真,真真丢人。顿了顿,走到李义深身边对男孩柔声道:“今天是娘亲错了,娘亲没有陪你,娘亲以后都会陪着你玩。丛南不生气娘亲气了,我们这就去吃饭。”
李丛南眼睛晶亮,眨了一眨,软软道:“好。”
李义深瞧着这对母子,忍俊不禁。“何副官已经在海云阁定好包厢,我们现在直接过去就好。”
海云阁是一个高档餐厅,不仅汇聚了中国的八大莱系,还融合西方各国风味。不管你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抑或是异国人,都能在海云阁吃到合口味的饭菜。三代传承,经营到如今,“海云阁”已然成了享誉八方的金字招牌。
因为苏映雪爱吃南方莱,李义深每次都定在江南包厢。这次来,侍者早已在大厅门口等候,熟稔地领着几人向包厢走。
“海云阁”往来出入的不是绥北政界风云人物,就是商界名流,李义深又是统辖三省的督军,是无人不知晓。他此时虽一路接受众人目光洗礼,依旧泰然自若地一手抱着李丛南,一手挽着苏映雪。行人驻足侧目,饶是已经习以为常,仍旧唏嘘不已。出了名的花花四少,如今竟也收敛了性子。
此时刚从另一包厢出来的年轻男子也在门口停下来,一直盯着苏映雪,一脸若有所思。直到目送三人进了包厢,他仍盯着紧闭的房门发怔。
“姚总长,姚总长?”
年轻男子这才收回视线,看向来人,对穿着藏蓝长衫的清痩中年男子笑道:“俞次长,我们等候多时,快请进。”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推开门。一眼望去,包厢内多是青年人,衣着华丽考究,其中几人笑着招呼俞次长进屋。
俞次长进了包厢,姚总长依旧维持着一手推门的动作,怔怔看着前方,直到一位金发美人款款走来,小麦色肌肤,琥珀色眼睛深邃乖觉,轻道:“郑均,瞧什么呢?”一口正宗的北地口音。
姚郑钧的视线在“江南”上停留片刻,才回身,笑着凑近美人,在她耳边轻道:“回家再说,先进去吧,屋子里的人都瞧着咱俩呢。”
美人狐疑地向外看了一眼,眼波一转,再回身已经是巧笑嫣兮,迎上众人探寻的目光,嗔道:“绥北真是美女如云,长恨此生非男儿啊。”众人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