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佑谨一行人这次来绥北,暂住在藤家闲置的两层旧式西洋小楼里。说起藤家祖上,也是钟鼎之家,曾几代为官,从商之后凭借人脉家底的优势生意做得风声水起。起先单做木材生意,后又涉及丝绸、瓷器,不仅在南方称雄,北地也少有商贾能与之媲比。滕佑谨自幼集家簇宠爱于一身,又受的是良好的教育。藤佑谨留德归来,在绥北参军,从绥北调任到靖平,又逐渐成了靖平统帅,反而鲜少有人知道他的显赫家世。因为他本身拥有的地位已经卓然超群了。
这样的家世,藤家又是三代单传,藤父膝下只有藤佑谨一子。当初与苏绣订婚是藤家做了极大的让步,自苏绣出走之后,她便成了藤家上下的禁忌,提起她没有不咬牙切齿的。这也是藤佑谨与苏绣在一起之后并不常回家的主要原因。
这日上午,刚吃过早餐,苏棋坐在一楼客厅沙发上看着报纸。许子安从书房走出来,手里端着餐盘,正招呼佣人拿去厨房。苏棋见了便问:“司令不吃早餐吗?”
许子安有些无耐地摇头。苏棋放下报纸走过去,司令自昨夜回来,已经在书房熬了一夜,再不吃饭,怕是吃不消。况且这几年苏绣不在,司令经常熬夜处理公文,落下许多隐疾。这么想着便接过餐盘,“我去劝劝。”许子安拦住她:“没用。”司令若是执着起来,是谁也劝不了,能劝的那个人却不在这里。
两人站在书房门口,听到下楼的脚步声,苏棋知道是谁也懒得抬头。就听莫乔予清柔的声音:“我来试试吧。”
苏棋顿觉好笑,忍不住道:“你何必高估了自己。”
莫乔予已经走过来,不紧不慢道:“这也是为人妻份内之事,高估是不敢,只想尽力罢了。”
苏棋被她一句为人妻堵得无话,只瞥了她一眼走开了。许子安却伸手拦住她,“司令说了谁也不见,夫人也不例外。”
苏棋听了不禁抿嘴笑了。莫乔予只得做罢,淡淡问了司令的日程,转身上楼去了。
待看到她的身影进了卧室,许子安凑到苏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苏棋听了睁大眼满是惊奇,“原来,还有这样一层。”
许子安叹气,爱怜地抚着她的发顶,“你总是只看表面,错怪了司令。”
苏棋回想这些年的种种,司令经常通宵处理公事,最后都歇在书房。除了应酬并不曾带莫乔予出去,原来一直都是这样计划的。想了想说:“那你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她一直很谨慎,并没去找徐定功,不过那老头子的住处,我们已经查到了。也派了人混了进去。”
苏棋犹疑道:“这就能找到夫人吗?”
“徐定功一定会联系她,到时我们的人会把消息送出来。总能从中筛选出些线索罢。”
苏棋点头,“那个督军的三太太,你见过吗?”
许子安摇头,“只司令见过,但是也不肯多说。似乎并不是令人愉快的见面罢。”顿了顿又道:“我和司令不便露面,听说那三太太爱听戏。”说着一边递给苏棋一个纸条,“你多去这里走动,见机行事。”
这边苏映雪躺了一天,在傍晚时候终于醒过来。房内护士佣人围上来,护士给她量了体温,又测了血压,才笑着说:“夫人已经没事了,如果饿了,可以进些清淡小食。过几天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苏映雪只觉腰酸背痛,对她虚弱地笑笑。正好李义深处理完公务赶了回来,这一日她虽昏睡,也隐约知道李义深已经来看了她好几趟。李义深一身戎装未换下,似乎是匆忙赶来。他走过来扶着苏映雪坐起身,“是不是有些饿了,想吃点什么?”
苏映雪只觉得浑身没力气,人也有些懒懒的,但是并没有什么胃口。但是看着李义深殷切的目光,只勉强道:“我想喝点栗米粥,刚才护士也说让我吃点清淡的。”李义深点头,喊张妈进来吩咐了,又瞧着苏映雪,“怎么倒皱着一张脸,是不是还有哪儿不舒服?”
苏映雪拧着眉头,一手抚在腰上,“躺得我腰好疼啊,胳膊也酸,明天我要出去走走。”
李义深听着前半句还笑着,听她说要出门,不禁正色道:“不急,这几日外头风大,别又受了寒。”
苏映雪立刻垂下眼,负气道:“我都这么大人了,身子好没好我还不知道吗。反正我明天是要出门去的,再这样总得憋出心病来。”
李义深忽然想起薛晋琛对他说过的话。他说,苏映雪本就因为失忆,重回了少女心性,这次之后恐怕更甚。不由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握着她的手,哄到:“好,都听你的。陪你吃罢饭,我就去安排。”
苏映雪转而灿然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李义深习惯了苏映雪之前的矜持羞怯,不由一愣,心中忽然漏跳半拍。苏映雪犹未察觉,侧头倒在李义深肩头,皓腕一抬,纤纤五指轻轻抓着他军装上的纽扣把玩。
李义深回过神,微微觉得尴尬,幸而苏映雪并未察觉。没想到他到了这个年纪,还会有这种少年情动心如小鹿的感觉。心思一时飘得远了,颈窝柔软的发丝蹭得他痒痒的……
这天早上,天气晴好,天空湛蓝如洗。李义深一身西服在门口候着,徐副官带着侍从恭敬站在一旁,约莫过了一刻钟,苏映雪才走出来。她穿着一身草绿色钩花小衫,领口袖口露出蜜色蕾丝衬衫的花边,被明亮的春光映着越发清丽。李义深不自觉弯起眼睛笑着,喊了声:“映雪。”
苏映雪盈盈一笑,“走吧,我们一会儿去哪儿?”
李义深道:“你上次不是说要听《文昭关》吗,今儿我就陪你去听一次。”一边说着一边上了车。
苏映雪高兴的欢呼了一声,“我以为今日不唱这个呢。”一边说着就趴在了车窗边,瞅着外面的风景。车窗大开,风迎面吹着,掀起苏映雪额前的刘海。李义深看了司机一眼,司机立刻会意放慢了车速。苏映雪这才用手拨了拨刘海,“风小了,天气越来越暖了。”
饶是很有定力的李义深,此时也没能忍住闷笑了一声。司机和徐副官强忍了半天,最后终于恢复了一脸严肃。车子开得慢,李义深也不催促,花了足足两倍的时间才到达戏院。
李义深牵着苏映雪下车,苏映雪挽着他的胳膊。因着一路上的人回头的颇多,苏映雪不禁又仔细瞅了瞅李义深,他一双桃花眼澄若湖水,微微含笑,瓷直的鼻梁,薄唇微翘,当真是个美男子。苏映雪更加挽紧了他,微微扬起下颚,神色中不无得意,一路走了进去。
待进了戏院,早有跑堂的伙计领着两人上了二楼的雅间。但是苏映雪一路上目光四处逡巡,终于问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
李义深给苏映雪倒了一杯茶,“今日我包了场。”
苏映雪低着头,不知想着什么。李义深喊门口伙计进来,“泡一壶杭白菊,放些冰糖。”过了一会儿苏映雪才说:“我想和大家一起听这出戏,如果单单因为我想听,别人就听不成,那我即使听了,也不会觉得愉快了。”
李义深顿了一下,“好,都依你。”心中有些无奈,苏映雪并不知,今日本没有《文昭关》,因为这出戏喜欢的人不多,所以早就不唱了。只是因为他多付了订金,并包下全场,戏院才唱的。但是这样善良大方的苏映雪,也正是他认识的苏映雪,遂喊了徐副官进来吩咐了下去。
想是戏院又开始售票,陆陆续续有人走了进来,慢慢热闹起来。苏映雪漫不经心嗑着瓜子,瞅着下面的人。
苏棋来的时候看到戏院贴出的公告不禁心里失望,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竟然又见戏院开始售起票,她便立刻买了票进来。她今日刻意乔装打扮了一番,只穿着一身藏青色文锦长衫,戴着礼帽,进了戏院目光不断往楼上瞟,终于停留在一处。一眼看见一对男女坐在隔间,那穿一身草绿色衫子的女子让她再也挪不开视线。
心里这些年的积郁忽然散开了,她终于知道司令见到三太太那一刻的感觉了。那种死灰复燃,劫后余生。难怪有人说,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直到身后拥挤的人群有人不耐地嚷嚷:“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苏棋才稳住情绪挪动步子走过去坐下,心里却风起云涌久久不能平静。一时欢喜,一时担忧,要知道待绥北事务处理完,他们就要走了,时间并不多。苏棋镇定下来,已经想了个法子,只待回去与许子安商议。
就这样思绪一直混乱着,直到大厅响起掌声,苏棋才发觉戏已经唱完了。扭头看了一眼楼上隔间,已经空空如也。苏棋忙起身随着人群往外走,当人潮走到大门口,远远看见前面一阵骚动。“啪”的一声枪响,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伴随着几声尖叫,众人四散开来。
苏映雪本来走在李义深和徐副官的中间,只是中途看见一个乞丐跑过来,徐副官上前拦了一下。苏映雪觉得奇怪,侧头看了那乞丐一眼,就发现他脏乱的衣襟下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此时李义深正一手揽着她只注意着前方,苏映雪大惊,慌忙推了李义深一下,自己也后退一步。可还是慢了一步,苏映雪捂着左肩吃痛地皱眉。徐副官一手钳住那乞丐,将他双手反剪,夺下手枪,一胳膊肘打得乞丐趴在地上。
李义深一把揽过苏映雪,微怒道:“为什么推开我?”
鲜红的血顺着苏映雪白皙的手指渗出来,她虚弱地笑,“我以为可以躲开。”说罢虚弱地靠在李义深怀里。
李义深瞅着地下的乞丐,竟恶狠狠瞪着他,那乞丐啐了一口,“有种一枪毙了我。他娘的,你们打仗问老子们要军饷,你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让我们喝西北风,做你娘的梦——”徐副官狠踹了他一脚,他的咒骂戛然而止。
“留活口,带回去审。”李义深简短命令后,就抱着苏映雪快步上了车。车子早已消失在街道尽头,苏棋仍旧站在路边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