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静静端坐在梳妆镜前,白色的妆台上整齐摆放着各种头饰和脂粉。她一头微卷的长发散落在肩,衬得小脸更尖了,乌眸沉沉如墨玉,唇是极淡的粉色。这样从镜中瞧着,无端端让人生出怜惜来。苏棋拿了一把檀木梳轻轻为她梳头发,只简单得挽了个发髻,别上一枚簪子。苏绣侧头看了看,嫣然一笑,漫不经心开口,“好像缺点什么。”
苏棋一愣,“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发髻。”这是她几年前喜欢的样式,或许过时了吗?这么想着,就见她拿起一管口红,轻轻涂了一层,唇色水润透亮,“这样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苏棋只得点点头,虽然脂粉掩盖了一切失眠憔悴的痕迹,但是早起见到的那一对黑眼圈烙在了她心里。她有些后悔把药的真相告诉夫人了,夫人听了虽然只是不在意的笑了笑,但是那笑容中的寒意令她发怵。苏棋觉得她越来越不看不懂夫人了……
汽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刺啦”一声响,那是因刹车太急造成的橡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这时楼下已经隐隐有人语声,接着就是军靴厚重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了。苏绣刚站起身,门就哗啦一声打开了,风尘仆仆依旧俊美如初的李义深长身而立。徐副官的手还抚在门把手上,只在他身后猫了一头立刻就缩了回去。李义深站在门口含笑看着苏绣,“夫人也不上来迎一下吗?”苏绣只是微微笑着看着李义深走过来,苏棋趁机溜了出去。
李义深看着她,目光如胶似漆,苏绣微微侧过脸,留给他一个侧脸。李义深见她今日穿了一身绛紫锦缎旗袍,更衬得她雪肤红唇,长了许多的卷发也挽了起来,说不出的清丽素雅,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扳过她的身子,温和道:“你还在生气?”苏绣但笑不语,李义深又挨近了她一些,“战地信号太差,打了好几次没打通,返回途中又遇袭,大部队就驻扎在偏远的山沟里,我真的不是有意食言。”说罢轻轻搂过苏绣,静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叹了口气,“真的不想理我了么,我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回来瞧你一眼,总统那边几百号人等着我呢。”语气添了几分委屈。
苏绣和他拉开一些距离开口道,“我没有生气,可你也别耽误了正事,还是快些过去吧。”李义深怔怔看着她,瞧着她额前一缕发散落下来,情不自禁抬手,才靠近她,她却忽然躲了一下,李义深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
苏绣垂下眼,“四少还是快去赴宴吧。”李义深神色微微一变,眼底一抹痛楚闪过,随即又恢复平静,换上了淡淡的笑,收回了自己的手,淡淡道:“那我先走了。”说罢又看了苏绣一眼,才转身走出去。
一楼,两个侍从正撑着崭新的藏青色军服等着,徐副官却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心里盘算着以督军以前的习惯每次和这个三夫人话别都比一个世纪还长。督军做事素来雷厉风行,唯独在这个三夫人身上拖泥带水,徐副官越想越烦躁,正素手无策之时,楼上的房门就打开了。李义深快步走下来,一边脱身上的衣服,一边接过藏青色军装换上。徐副官来不及庆幸只是狐疑的看着李义深,直到他换好衣服,也没从他脸上发现一丝别样的神色。
徐副官正发愣,就听督军低沉轻喝:“还在发呆,还不赶快去备车,如果迟了,我唯你是问。”徐副官神色一整,大声道:“属下这就去。”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吼,徐副官灰溜溜跑出去了。一屋子的人都噤了声,李义深又往楼上看了一眼,眼底寒光一闪,才迈开步子走出门。
看着大厅中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苏棋悄然走进苏绣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她站在窗前不知看着哪一处发着呆。苏棋悄悄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也往下看了看,正好看见督军的车子驶出花园,过了黑色雕花大门,远远看不见了。
苏棋想了想开口道,“夫人,司令他们凌晨到的绥北,一到就让程大哥联系我,也知道夫人恢复了记忆,司令问夫人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知会一声,他会来接我们。”苏绣听了反而微微一笑,“你说得迟了。”苏棋一愣问道:“为什么?”
苏绣淡淡往窗下一指道:“你自己看。”苏棋这才往楼下看去,一眼看到花叶掩映间有几队士兵正悄然入府,身影消失在花径深处,她细细一思量也明白过来,惊道,“督军他这是加强了府上的守卫!”
苏绣叹气点头,苏棋愧疚道:“都是我早上听到督军回来的消息就一时忘了先告诉夫人。”咬了咬唇,低低道:“都是我的错。”
苏绣平静道:“没事的,督军他大概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至少他应该不确定我是否恢复记忆了。”苏棋闻言长长叹了口气,定定看着苏绣,“夫人,你有时候太理智了。”
苏绣淡淡笑了,没说话。苏棋踌躇很久,才开口道,“夫人,苏棋心里有些话藏了好些日子了,不知道该不该说。”苏绣浅浅笑了,“虽然三年不曾见,但是苏绣还是苏绣,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苏棋皱眉想了一会儿才说:“苏棋也知道现在很难做选择,但是四少心里那个人是苏映雪,并不是夫人,而司令心里一直只有夫人你一个。”说到这看了苏绣一眼,见她垂着眼没有抗拒的神色,又继续道:“司令这些年也不好过,从来没有好过。”
苏绣没说话,半晌才道,“你是想问我的态度吗?”
苏棋点点头,苏绣转过身看着她,郑重其事道:“你在这里也呆了近一个月了,这些日子你看见过什么,我不说你也心知肚明,而你当时的心情你应该清楚。所以,我想说这几年虽然我失忆了,但是我与李义深也确实做了几年的夫妻——”说着眼底已经有了哀色:“这种事他或许现在不曾细想过,因为分别太久,痛苦的思念占据了他的心;但是当这种狂热的思念褪去之后,他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怨我怪我甚至嫌弃我,如果那样,我宁愿不回去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
苏棋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但想起第一次看见夫人与督军有亲昵举动的时候,她的心是一点点沉下去,现在经夫人这么一说,心中仿佛压着巨石,沉闷窒息。
司令那样清高桀骜的性子,苏棋不敢再深想,抬眼去看苏绣,只见苏绣虽脸色苍白,但嘴角依旧噙着笑定定看着她,忽然一垂眸,平静道:“我这些话,你就原话相告吧。如果他心中还坚定,我们才有重聚的一天。”
苏棋愣愣点头。
一阵风吹进来,苏绣低了头咳嗽起来,咳了一会儿才停下来,抬手关了窗子,转身看到眼眶发红的苏棋也是一愣,随即笑了,“傻孩子,哭什么呢,我不是好好的吗?”一边牵着苏棋在椅子上坐下,笑吟吟道:“你总说我的事情,你自己的事反倒一句带过,你和子安成亲了?”
苏棋闻言止住眼泪,抿唇点头,苏映雪叹了口气:“可惜我没在场,实在想象不出许子安那张中正的脸大笑起来是什么样,还有你,肯定害羞又装作若无其事,那么别扭。”苏棋想起那晚的情形,耳根一热,也忍不住笑了。
苏绣递给她一方丝绢,轻道:“放心吧,我会没事的,你也会好好地,还有丛南,我这几年亏欠他太多。”
夜已经深了,李义深的车子缓缓驶出总统府,直到身后的喧嚣与富丽堂皇的建筑消失了,司机如往常一样拐了一个弯,就开始加速朝督军府开去,却意外听到后座的李义深低声道:“拐去薛府,走南门。”
南门是薛府的后门,挨着紫藤苑,而薛晋琛的居室就在紫藤苑。以前督军找薛晋琛都是走南门,可以省去很多寒暄的麻烦。但是像今天这种时候,他不明白督军为什么不回府。虽然疑惑,车子还是很快掉转头朝薛府开去。
李义深赶到的时候薛晋琛果然还没有睡,他屋子的灯仍旧亮着。李义深也没让管家通报,径直上了楼到了书房,推门进去的时候,薛晋琛一脸讶异,“四少,你怎么来了。”
李义深沉着脸没说话,拉了把椅子坐下,脱了帽随意扔在桌上,两手交握放在腹前,目光落在薛晋琛身上,但是又好像不在看他。薛晋琛压住心头的惊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义深这才像是看到了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哑声道:“有烟吗?”薛晋琛一愣,打开抽屉取出一盒雪茄。他虽然不抽烟,但是为了四少方便,总是会搁一盒他抽惯了的烟在这里。
四少两指夹着雪茄送到唇边抽着,屋子里一直寂静无声,只有他轻吐烟圈的呼吸声,直到他抽完一支烟,掐灭了烟头,才看着薛晋琛一字一句道:“她都记起来了。”
薛晋琛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四少微眯着眼盯着他,沉声道:“果然是你”
薛晋琛被这目光看得发怵,整了整衣襟,神色坦然道:“我一直都在帮她做检查,她恢复的情况,我比你清楚。”
四少不为所动,寒着脸站起身,欺身下来沉声道:“我是不是说过不许动她?”说着一把揪起薛晋琛的衣领,“为什么擅自做主?”声调陡然拔高,薛晋琛却一脸平静,开口道,“是我用药让她不能恢复记忆,如果你是指这件事,要打要罚我都认。但是,四少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用药的结果却恰恰相反,熟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四少务必要留意。”
李义深眼底神色复杂,额上青筋暴起,手上勒得更紧,已经能听到骨骼作响的声音。他冷冷看着薛晋琛一字一句道:“此事不需你来过问。”两人谁也不退让,对峙半晌,李义深忽然闭了眼,再睁开时,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手上狠狠一推,放开了薛晋琛。
薛晋琛看着四少的神情,心里微微觉得酸楚,他们自幼一起长大,玩什么都能玩到一块儿,从没见他像今天这样失态。四少的倔强和要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就连喜欢的女人都一样,是他们两个造成了苏映雪的悲剧。只是,四少比他陷得深得多,这么多年,还是念念不忘。
薛晋琛松了松领口说:“今日庆功宴上,你没见到那个藤司令吗?其实,你如果想永远留住她,并不难。”
四少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陌生,“国难当前,他的南方军是我们有力的支持,我不会动他。”
薛晋琛叹了口气,“国人何止千千万万,为什么独独你要扛起这救国存亡的重任?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仍旧沉迷酒色,你看那百乐门和丽都,哪一个会因为国家要完蛋而歇业?”说到最后已经咬牙切齿,他平日看起来都温文尔雅,眉目疏淡,给人一种人间谪仙的感觉,此刻看起来却如修罗般狠绝。
四少长长叹了口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必在乎是谁出了头,百乐门和丽都或许也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帮了你,以爱国的名义。”
薛晋琛不以为然,四少又道:“我们这次返回途中遇袭,如果不是青帮的人伸出援手,我们没那么容易打胜。”
薛晋琛眼中一抹诧异闪过,“也算绥北有头有脸的人没白照顾他们生意。”
四少站在门口,背对着薛晋琛,“你最好不要再动她,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