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凌晨绥北就开始飘雪,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灰色的天幕下漫天雪花纷纷扬扬,不一会儿房顶上,道路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
藤佑谨与苏绣立在人来人往的绥北火车站,一时感慨万千,这个曾经让他们分别的地方,又让他们团聚,宿命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东西,你永远不会知晓后面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一阵寒风刮过来,苏绣紧了紧披风,藤佑谨已经伸手揽着她的肩,“外面风大,我们上车吧。”
苏绣点点头,靠在藤佑谨怀里,这个温暖的怀抱让她丝毫不觉得冷,苏绣想,心里也暖暖的这种感觉,就是满足罢,侧头对藤佑谨温柔一笑,藤佑谨也对她一笑。许子安和苏棋拉着丛南也跟在后面。
刚上了车安顿好行礼,就听列车员过来大声告知旅客,由于风雪天气,火车出发的时间要向后推迟半个小时,车厢里顿时闹哄哄的。
火车站入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远远可以看见车后座上一点红色的火星。那人的脸隐在黑暗中,红色的火星闪了闪熄灭了,车窗摇下来,雪光映着李义深落寞的脸。
他静静坐在后座,目光始终看着车列旁站着的一双身影,那娇俏的身段,甜美的笑容直烫到他心里去,跟他在一起时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过。火车似乎晚点了,不时有人从车列走出来透气。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前座的徐副官忽然道:“督军,今早六点有个会议,现在已经五点四十了,我们——”
李义深流连的看了最后一眼收回视线,平静道:“走吧。”车子缓缓启动,李义深疲惫的阖上双眼,紧抿着唇。
他曾经以为苏映雪失而复得,后来才明白苏映雪其实早就走了,他以为跟着苏映雪一齐死去的心,竟然会死灰复燃,原来他真的终将爱上别的人。苏绣,这个名字在他心里绕了千百遍,最后都停在舌尖,苦涩地发不出声,从未叫出口。
苏绣和藤佑谨在车列旁站了一会儿就进去了,两人在车厢里说了一会儿话,苏绣拿了一本书来看,藤佑谨目光在车厢里转了转,走了出去。
走到车门口,一眼望见丛南小小的身子站在风头上,藤佑谨走过去双手伸到他腋下,轻轻抱起他,柔声道:“雪越下越大,你站在这儿冷不冷?”说罢就看到丛南手中握着的银色怀表,立刻明白过来,只是微笑不说话,藤佑谨单手抱着丛南静静站着。站了一会儿,就见丛南头发上的雪化了,湿漉漉的,藤佑谨掏出手帕帮他轻轻擦干,“车子要开了,我们进去吧。”说罢抬起手遮在丛南头顶,丛南仰头望了望,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往藤佑谨怀里缩了缩,软软道:“我们走吧。”
他们俩走进车厢,苏绣抬头望了一眼,惊讶的走过来,摸摸丛南的头,找了毛巾给他擦,“又不听话到处跑了吧,头发都湿了,要感冒的。”藤佑谨忙道:“是我抱着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一时没发现雪下大了。”一边接过苏绣手里的毛巾道,“你倒是偏心,也不给我擦擦。”
苏绣微微有些窘,嗔道:“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这人。”说着站起身去倒茶去了。丛南看着藤佑谨,两人相视一笑,丛南小声道:“这个怀表我可以留下吗?”
藤佑谨点头,“那是你的东西,你当然可以做主,我尊重你的选择。”丛南会心一笑,扯起毛巾的另一端胡乱蹭着头发。苏绣倒了热茶过来,正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在毛巾下面蹭着发顶,忍不住扑哧笑了。
或许是近乡情怯,苏绣很多年没回靖平,却害怕回靖平。藤佑谨似乎看出来了拉着苏绣跟她讲了很多靖平最近发生的事,苏绣微笑听着,慢慢觉得哪里不对,火车突然停下来,外头不知道谁嚷了一句:“怎么到处是士兵,难道又戒严了?”
苏绣猛然想起来,江老爷那时候说的话:“藤司令,哦,我或许不该这么称呼你……”这是什么意思。苏绣看着藤佑谨,他神色自若的微笑着,见她表情惊异,问道:“怎么了?”
苏绣无从开口,想了想问道:“我们一会儿是回司令府吗?”
藤佑谨一笑,“你终于问了。”苏绣不明所以看着他,藤佑谨温和道:“我生平没做过这么豪气干云的事,早盼着你来问,我好骄傲一回,可惜你这个小傻瓜,现在才发现。”
苏绣闻言,一下子记起这些日子在绥北,他们身边除了许子安和苏棋,一个副官侍从,甚至侍卫都没有,想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急问道:“什么事,为什么要等我问,你不能主动和我说吗。”
藤佑谨一把揽过她,低低叹道:“傻瓜。”苏绣听他总不说重点,有些急了,才听藤佑谨问:“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也不是什么司令,就是藤佑谨,一个一穷二白的老男人,这次是准备拐了你回去侍候我过日子。”苏绣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仰起脸看着他,就见他狡黠一笑,“你怕不怕。”
苏绣微恼地一拳打在他胸口,“我跟你正经说话呢!”藤佑谨闷闷笑了,“我哪里不正经跟你说话了?我说的也都是正经话。”
苏绣这下子才反应过来,藤佑谨的意思是主动卸任了?难怪江老爷并不为难他,这些日子他也是一直很悠闲的陪着他们母子。苏绣眼眶一红,“谁让你这样做的,你好不容易才当上司令,眼下战乱……”说到最后已经哽咽,这战乱的时候凭他的本事,仕途应该会更宽广。
藤佑谨叹气,“如今局势动荡,比不得那时候,我若在风口浪尖上,难免不能护你们母子周全。我老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也再不能承受失去你们。”藤佑谨说罢,已经感觉胸口湿了一大片,失笑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半晌,苏绣闷闷道:“我不想你为我放弃这些,不想你后悔。”
藤佑谨拿了帕子细细擦拭她脸上的泪,温和道:“以前是我年轻,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既然做了选择,也从来不会后悔。”
苏绣正捉着他的手发怔,火车陡然一停,苏绣被这冲力推得身子前倾,一下子扑倒在藤佑谨身上,两人四目相对,藤佑谨闷笑一声,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吻上她的唇,苏绣热切的回应他,两人舌尖纠缠,苏绣甚少如此主动,甚至开始解他的衣扣,藤佑谨捉住她的手,两眼亮晶晶满含笑意看她,“这就要以身相许了。”
苏绣紧紧盯着他,一本正经道:“就算你变得一穷二白,我也跟着你。”藤佑谨忍不住扑哧一笑,扶她起身,“不要太热情,我险些把持不住了。”又抬手指了指窗口,苏绣扭头一看,不禁大窘,火车已经停了,夜色已深,窗口的纱帘只拉了一半,况且车厢里灯光明亮,从外面看更是一览无余,围观的目光看到苏绣抬头倏地转开了。
苏绣脸上一红,瞪着藤佑谨,迅速起身过去一把拉上帘子,就听车窗外倒抽冷气的声音。苏绣背靠在车窗上怒视藤佑谨,那罪魁祸首却气定神闲走过来,倾下身子目光灼灼盯着她,最后只轻轻一吻道,“该下车了,我们回家。”
靖平的气温果然比绥北高一些,虽然也下着雪,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但是迎面的风带着暖意。一行人咯吱咯吱踩着雪走到出站口,早已经有车停在那里,靠在车身上抽烟的人,蓦地抬头,小麦色肌肤,五官俊朗,穆真一勾起笑容走过来,另一个声音却先嚷起来,“佑谨,你终于回来了。”
苏绣闻言一笑,一个身影一晃跑过来,不是方仲是谁。他一把抱住藤佑谨,藤佑谨头疼的推了一下,“你这毛病需要改改。”方仲哈哈笑了,忽然看到苏绣和丛南,目光落在丛南身上便挪不开了,“哈哈藤佑谨的缩小版,我喜欢!”
苏绣汗颜,却见丛南对方仲嘿嘿笑了一声。穆真一这时才说话,“你们去藤府?我派车送你们过去。”藤佑谨微笑道:“我知道你们忙,不用送我们了。”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刹车的声音,藤佑谨看向那辆车子道:“有人来接我们了。”
车上走下来一名老者,小步跑过来,苍老的声音道:“少爷,少奶奶我们来晚了,叫你们等了。”
藤佑谨温和道:“福叔不要紧,我们也才到。”苏绣这才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藤府的管家福叔,是个很和蔼的人。苏绣对他点点头,告别了穆真一和方仲慢慢朝车子走去。
在车上福叔一直絮絮叨叨说着话,“少爷你终于肯回来了,老爷嘴上没说,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早前几天都吩咐我们把这个宅子都打扫了一遍。还特意收拾了一进院子腾出来给你们住,添了不少新家具,连小少爷的书房都准备妥当了。”
苏绣和藤佑谨微笑听着,苏绣自然是满心欢喜,丛南只是很新奇的东张西望,闻言眼珠子骨碌直转。
藤府虽是一处古宅,却甚是气派,依稀可见旧时朱门绮户的影子。此时雪已经停了,皓月当空,大门前的雪已经整齐扫到一边,温和的月光照亮倦客的归家路。远处人家的窗户透出灯火,依稀可闻几声犬吠,正是那句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