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几乎人人都有个外号,什么“吊满哥”“猪胖子”之类的,要不就在姓氏后面直接加个“别”子,象“李别”“王别”。原因是工人们认为叫名字太文诌,这“别”那“别”地叫起来方便,感觉也亲近,反正一个车间几百个人,真正记得住名字的也没几个,工人们还好说,对于一些颜面比较薄的知识分子还这样叫,有人就认为这是一个问题了。信直接写给了张厂长,信里面批评工厂不尊重知识分子。张厂长在电话里给车间主任老李说,信里面点了你们的名,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可是个政治的问题。挨了骂的老李回过头就批评工人们,你们还以为是以前文化大革命啊,知识分子吃香啦,来我们这里的,都是北京上海分配来的大学生,随便起个外号,人家嘴里不说,心里可不爽快,再听见这样喊的,罚款五十块!停了停,看见工人们好象没什么反应,老李觉得话还没说到点子上,于是学着张厂长那带点上海腔的语气强调了一下:
“这可是个政治问题”
一位胆大点的师傅就冲着老李叫喊:
“酸李子,这世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会场一下子哄笑起来,老李狠狠瞪了他一眼。
工人们什么也不怕就怕罚钱。于是,工人们第二天对知识分子们全改了口,在姓氏后面一律都加了一个“工”字,工程师的工。
王斌是土生土长的工人子弟,从工厂子弟小学一直混到子弟中学初中毕业就算是功德圆满。那天下午,外号叫“马脸”的数学老师正讲得唾沫四溅,兴致正浓,教室里面却是一片昏昏欲睡。王斌低头在课桌的抽屉里翻看连环画《铁臂阿童木》。那段时间,工厂闭路电视台每天晚上在播《铁臂阿童木》的动画片,但是王斌每天晚上都要跑到工厂单身职工宿舍的电视室去看,别人家里还在看十二寸黑白电视机的时候,单身职工宿舍里就有了一台二十四寸超大彩电,还是张厂长在日本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日立牌。每天晚上六点钟,电视台开始播放那个圆型图像,里面是红色、蓝色和白色组成的色条,图案的下面显示的时、分、秒。就象在露天电影院里面等待电影放映一样,这个时候就有不少人来侯场了。到了晚上八点,电视室里就黑压压就坐满了人,播新闻的时候,电视室里面还是闹哄哄的,只要《铁臂阿童木》一开始,电视室里就会安静下来。那个时候,王斌觉得电视室里的值班阿姨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因为这个讨厌的女人每次象个女皇帝一样在电视室里面发号施令的时候总是把他往外撵,如果躲不开,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实在熬不住,王斌就每天两分钱的高价从校门口租了几本《铁臂阿童木》的连环画,赊账的时候,王斌告诉租连环画的老板杜堂客:
“我爸说过两天就会来找你,给钱”
王斌特地把“找你”两个字加了重音。听到这话杜堂客就心花怒放,一脸红晕。王斌不是没跟他爸要过钱,但是王斌他爸差点把饭都喷到他的脸上,看个屁啊,正经书不看,尽看这些没用的画片子,老子死了以后你吃什么。王斌她妈把饭碗往桌上一撂,低头嘀咕了一句:凶么子凶?两个人哈是一路货色。说完转身就去收拾剩饭去了。
过了两天,杜堂客就到学校来找王斌:
“你个鬼崽子,才出来的连环画,好多人要咧,明天还不给钱,老娘找你爸去”
王斌只好在课堂上偷看,但这一看实在是太投入了,数学老师“马脸”走到面前的时候来他也没注意,“马脸”看到王斌连躲避一下的假样子都不做就怒火中烧,一把从抽屉下面夺过连环画哧啦几下就把它分尸了。一边撕,“马脸”一边还口中振振有词:
“要看滚回家去看,莫在老子的课上看”
王斌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过“马脸”的衣领,一记拳头就冲他脸上挥了过去,“噢”地一声惨叫,“马脸”嘴角的血一下就流了出来。下午还没到下班的时间,王斌他爸妈就被通知到了学校。派出所的李所长亲自到车间找到王斌他爸的,见到王斌他爸的时候,李所长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教训:
“你那恶崽真不是个东西,张厂长的小舅子也敢打?你都别混了”
等到王斌他爸妈慌里慌张地赶到学校的时候,教导主任向他们宣布了关于勒令王斌退学的决定。刚走学校大门,王斌他爸象一头发狂的公狗,两只耳朵涨得通红,他刚准备狠狠地踹上王斌一脚,王斌却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回避,这个眼神刺得他爸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下子像个泄气的皮球就不作声了。从学校到家属区,王斌他妈的哭嚎就一直没停过:我前世做了么子孽咧,你们都是两个不争气的。到了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家属区里工厂的高音大喇叭刚刚播完《歌唱祖国》,端着饭碗到处串门看哪家吃了什么好菜的邻居们就都晓得了这个消息,有好事的堂客们赶紧跑到杜堂客那里告诉她:
“老妹子,你的连环画都没啦,还不赶紧找去”
杜堂客的男人喝酒上瘾、酒精中毒死了好多年了,王斌他爸和她有过几次眉来眼去之后,工厂里面差不多有一半人都晓得了。听到这个消息,杜堂客却扑哧一声笑起来了,夹起一块从别人碗里夹过来的红烧肉往自己两瓣薄嘴皮里一送:
“急么子,子债父还嘛”
在家胡乱呆了了几个月之后,王斌他爸办了退休手续,王斌顶职进了工厂,有了一个人人羡慕的全民身份。谁也没有料到,王斌赶上了直接顶职进入工厂的末班车,第二年。所有的工厂子弟必须考上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技工学校,毕业后才能进工厂。王斌的初中同学有的去了洛阳学管道工、有的去了铜陵学油漆工;有的去了西安学了模具工,一去就是三年,有堂客们就跟王斌他妈说:
“我那个崽在外面读么子狗屁书咯,每天只晓得催命一样要钱,回来连颗红枣都不晓得带,读完书还不是一样的当工人,你屋里斌伢子是因祸得福”
每次听到这些发自内心的恭维和羡慕,王斌他妈就乐开了怀,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不屑的样子:
“莫扯鬼谈哒,他是没得读书的命”
王斌被分配去了锻压车间。王斌长得臂阔腰圆,于是又被安排到了五吨汽锤班。五吨汽锤是整个南方地区唯一的一台大型锻造设备,是用来锻造火车头车轴的,直径长十多米、粗五十多公分的车轴被烧得遍体通红后,直接从锻造炉送上五吨汽锤,一根巨型钢锭在五吨汽锤的搓揉和撞击下变得象一块面团式的忽扁忽圆,红色的氧化皮四处飞溅,工人们手上的帆布手套直接就戴到了胳膊肘。顶上是巨型吊车隆隆作响,每撞击一下,一股白色的蒸汽巨浪“呲呲”直冲房顶,整个厂房地动山摇,几里外都有感觉。王斌的师傅外号叫“吴麻子”个子矮小却长年累月戴着一顶根本看不出颜色的破旧鸭舌帽,鼻子总是红红的,说话起来鼻腔里面嗡嗡响,就象在一间空房间里面敲锣。“吴麻子”的脸上其实并没有麻子,不晓得什么原因被起了这么个外号,反正从一九五八年大扩招那年他被招进工厂开始,这个外号就慢慢叫开了。快退休了,车间主任老李还让他带最后一个徒弟。坐在五吨汽锤黑漆漆的操作室里,一个长条型的铁把手是掌握汽锤打击力度的操作杆,“吴麻子”总是探出头来在地动山摇中就对着旁边的王斌喊:
“老子冒得么子好教的,全凭经验,你看不同的面,下手就要有不同的力度”
随着师傅臂膀的的上上下下,轻重缓急,通红的车轴慢慢地由方变圆。在震耳欲隆的轰响中,王斌听不清师傅到底在说什么,只好“嗯嗯”地拼命点头。
多年之后,“吴麻子”在路上遇到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着存折到银行取了五万块钱交给这个骗子,醒过来之后,“吴麻子”要死要活的在床上折腾了好几天,三个崽女心疼那笔将来的遗产都不来看他。王斌那时候已经成了王总,王总拿出五万块钱叫人给“吴麻子”送了过去,并且叮嘱送钱的人就说是公安局破了案把钱找回来了。这个秘密一直保留到“吴麻子”临终的时候吴师母才告诉他,“吴麻子”那时候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看着王斌眼泪却流个不停。
三班倒的时候,王斌就饿得不行,别人一般都是带两个饭盒,王斌他妈就得准备三个,两个装好米,一个装好菜。进了车间就把米和菜放进铁蒸笼,到了吃饭的时间,蒸柜一开,一团白雾迎面冲出,黑黝黝的厂房里面顿时飘满了饭香和肉香。有几次王斌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关掉蒸汽,抽出饭盒看看熟了没有,结果几次害得车间的人吃了夹生饭。王斌把自己的饭吃完还会心神不宁地晃来晃去,车间里面的堂客们就调他的口味:
“来咯,喊声姐姐就给你吃我的肉”
这个时候,只有老师傅们才能听懂这话里的话,不怀好意地淫笑着把王斌拉到她们的怀里,推推搡搡中,王斌就任由她们又摸又掐,自己开始肆无忌惮大口大口地吃她们饭盒的腊肉。
“鬼崽子跟老虎一样,快吃肉撒”
老师傅们于是更加浪笑起来,指着王斌直喊,眼睛却在堂客们的胸脯上扫来扫去。那年夏天奇热无比,一些堂客们干脆连内衣都不穿,高声冲着王斌高喊:“老虎别、老虎别”王斌嘿嘿傻笑着,看着一群黑色的、红色的和黄色的奶头在眼前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