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王斌第二天就去找杜老板签工龄买断合同,杜老板眯缝着小眼睛全身上下打量了王斌一下,然后伸出他那只肥胖的手拽住王斌的胳膊把他带到了财务室:
“签上字,这三万块钱就是你的了,你是第一个签买断合同的,老子另外再奖励你两千块!”
签了字,拿到钱,三万两千块攥在手心里厚厚的一沓,从来没有一次性地拿过这么多的钱,王斌透过手指敏锐地触摸到每一张那细腻的凹凸不平的质感,他感觉这沓红红绿绿花里胡哨的纸象一口深不可测的井可以沉沦所有的喜怒哀乐。以致于王斌走出车间大门的时候,甚至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居然就以这样的一个方式永远告别了工厂。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是到了很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在一阵热闹的敲锣打鼓声中,自己也象师傅吴麻子一样在胸口戴着“光荣退休”的大红花坐在欢送会的主席台上接受众人的赞扬然后依依不舍地向工厂告别,没想到这一切最后变成了幻象。幸亏那天阳光毒辣,看见自己黑色而浓密的影子忧郁地投射在地上晃来晃去,象一个焦急等待黑暗来临的游魂,王斌这才醒悟过来:这样的圆满结局已经永远不会再来了。
王斌没有想到这个举动打破了对峙已久的一个僵局,他为厂里一大群那些已经待岗在家、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青工们做了实际的榜样,那沓厚厚的人民币实在是具有诱惑。但是,青工们的爹妈却一再表示了强烈反对的态度,他们向崽女反复强调一个过来人的经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一买断,就什么都没有了,买断的钱花完了,你的生活来源在哪里?你的房子以后谁来分配?以后你的崽女顶谁的班?你老了怎么办?谁给你发退休费?你跟附近那些没有固定收入、靠卖小菜维持生计的乡里人还有什么区别?
王斌租下了工厂农贸市场旁边新盖的一个门面,请木工师傅做了几层木架,在木匠做活的同时他跑遍了附近所有的菜地,还向附近的这些菜农们讲述了一个充满诱惑的安排:
“以后就不要每天都挑着菜到农贸市场去了,每天早上五点钟,你们把收好的菜洗干净,我来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菜农们从来没想到还会有这么好的事情,没有不答应的。
王斌把每天收回来的各种青菜用草绳捆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架上,还买了一把时髦的电子秤放在门口。等到蔬菜小超市开张的时候,里面都挤满了人,因为买菜的堂客们不需要再象过去一样,姿态不雅地撅起屁股撒开两腿蹲在地上去翻看这些青菜。小超市里面光线明亮,每把青菜叶子上的经脉都看得清清楚楚,况且那个电子秤看上去是那么的叫人放心,不需要再紧张地盯着菜农手上的那把杆秤,实际上这些堂客们也根本看不懂杆秤上的刻度表。王斌热情地吆喝着,没有任何羞涩,工厂里面的人都惊讶于王斌在买卖过程中的老练:开价、称重、算钱、找钱,甚至是那几声吆喝声里面透露出来的腔调和韵味都和菜市场里面的老菜农们没什么两样了,他们都疑惑于王斌的这份老练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蔬菜小超市每天门庭若市,旁边菜市场的一些脑筋活泛的菜农们每天早上也直接把菜送到了超市,拿了钱,吃碗米粉就哼着小曲回家了。慢慢地,送来的菜越来越多,王斌就干脆把隔壁的门面又租了下来,把里面的墙壁敲掉,两个小门面连成了一个大门面。王斌又租了一辆小货车专程跑了一趟省城蔬菜批发市场,进了一车的大米、面粉和各类油盐酱醋,蔬菜小超市又变成了粮油小超市,一下子就品种齐全,应有尽有起来。闻听到消息,杜胖子也来到粮油小超市往王斌的手里啪地撂下一沓钱:
“从明天开始,工地上吃的喝的全部由你送!”
粮油要涨价的消息是一夜之间传遍工厂的。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小超市准备开门,王斌发现门口已经挤满了人,老的年轻的全都是推着单车三轮车来的,几个堂客们一拥而上,一个就攥住了王斌的胳膊,一个拉住了王斌的衣袖:
“我是林青霞,你是秦汉,你永远是我的另一半,给我留两百斤米,十桶油”
“呸切,不要脸的,老得跟蛤蟆一样还林青霞,我是树儿他是梢,梦中情人在树梢,我也要两斤米”
王斌一边开锁一边笑:
“我这里的米和油不会涨价,你们少买点”
小超市里的粮油很快就抢购一空,王斌连忙租了两台货车去了一趟省城蔬菜批发市场。到了蔬菜批发市场一看,粮油批发区外面已经排了很长的一个等候大米的车队,一个司机告诉他,海南过来的运粮车刚刚渡过琼州海峡就被全国各地要粮的队伍截住了,要大米,到广东去。
王斌当天晚上就去了广东,他师傅吴麻子的一个拜把子兄弟是从工厂调到广州铁路局的,王斌通过他搞定了一个车皮,然后他又从湛江截下海南来的运粮车,装满车皮后一路发回了工厂。王斌成为了工厂的大能耐人,菜市场那一排新的门面全部被他租下来了成为了仓库,他的米堆满了仓库。工厂里的人开始全家出动连夜排队抢购,没过多久,家家户户都堆满了大米和油盐。到了后来,人们每天都往王斌的小超市去打探:
“你的粮油怎么还没涨价啊”
王斌说:
“我早就说过不会涨价”
人们热切地盼望着涨价,买得越多的人越希望涨价,而他们议论纷纷,如果王斌的粮油店还不涨价简直就是天理难容。然而,三个月过去了,家里的盐都已经结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硬疙瘩,用刀子都砍不动。大米打开之后,一股霉味就冲了出来。但是,王斌好像还是没有涨价的打算,气愤无比的人们开始背地里对着王斌破口大骂:
“统统都是他妈的奸商!”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妨碍人们继续去买王斌的米,因为他进过来的这批海南米颗粒饱满、晶莹圆润,煮出来一粒粒就像水晶一样的洁白和透明,不像本地米煮出来上面还留着一层黄色的谷壳,嚼起来也比本地米要软。海南一年可以收割三季米,当工厂里面的人从王斌这里知道他们吃的是海南这年春季收割的第一季新米之后,他们这才明白长久以来在菜市场里面买到的都是陈年米,难怪看上去一粒粒是那么的干瘪和猥琐。工厂里面的人开始陆续拒绝再去买菜市场里面的米,他们一致认为最好的新鲜大米都被菜市场里面卖米的农民留着自己吃掉了。王斌的粮油店又开始进入了第二轮的抢购高潮,他只好再次前往广东调运一批海南大米,又一节火车车皮从广东开到了这个城市,人们愈加惊叹王斌的能耐,火车皮都是国营企业的垄断,个体户要想搞到一个火车皮简直就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斌发财了。每天络绎不绝地来到工厂调运海南大米的各种车辆,另外一个铁证就是大家从那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里面看见了王斌,他也在排队购买大哥大的人群当中。大家记住了那个大哥大的价格是三万八千块钱,那可是一个工人五年工资加在一起的总和。这个新闻象海啸爆发一样在工厂里面引起了地震。第二天上午,人们蜂拥而至,他们仔细打量着王斌手上这个和盖房子的窑砖一样大小的大哥大,上面还插着一根电视机的天线,不过这个天线这么短,好像也没有屏幕可以看到电视节目,大哥大上还写着一排谁也看不懂的英文字母。人们显然都不好意思主动去问这个大哥大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正在大家纷纷在心里猜测的时候,那个大哥大忽然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把正在围观的人群吓了一跳,王斌拎起大哥大,那边传来了杜老板的声音:
“兄弟,今天晚上请你喝茶,找你谈点事”
王斌应承着:
“好的,杜老板”
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算真正明白大哥大原来是这样使用的。人们形容王斌接电话的那个派头和电视剧《上海滩》里面的大哥许文强一模一样,大家终于明白了这个电话为什么叫做大哥大的原因。
晚上,杜老板的小车来接到王斌就开到了市里面最高档的一个夜总会,王斌在车上问,不是去喝茶吗,去夜总会干什么?杜老板嘿嘿一笑,那是掩护,要是我堂客问你今天晚上咱俩上哪去了,你就说我们在喝茶谈生意。王斌哦哦地应承着。虽然杜老板在绝大多数的人眼里是一个粗俗不堪的包工头,但王斌对他还是一直心存感激,如果没有那笔买断费,如果没有承包他公司里面所有柴米油盐的供应,王斌的粮油生意也不会这么快就能做起来。只不过王斌一直以来刻意保持着和杜老板的距离,除了每个月到他的公司去结账以外,他从来都没有主动去找过杜老板,因为他觉得自己和杜老板还是有区别,自己是靠辛苦来赚钱的个体户,而杜老板不仅有自己的公司还有上百名的员工,杜老板早已经由一个普通的劳动人民蜕变成为了剥削阶级。
“他的每个毛细血孔里都散发着剥削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