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只有一个强烈的直觉,这个长得和安安很象的小女孩就在自己的周围,随着饥饿一次又一次的来临,这种感觉愈发清晰和坚定。就在他们准备到一家米粉店吃晚饭的时候,王斌听到背后有一声低沉的呼喊:老虎。他愣了一下,自从离开工厂之后就几乎再没有听到过有人叫他的外号,王斌转过身来看了看昏暗当中的这个人,灯光投下的阴影遮盖了他的脸,王斌闻到了一股久违的熟悉的气息,这个气息还是那么的清新,只不过没有了钢锭散发出来的呛人的金属味。王斌转过身来一看果然就是梁文宇,但是他明显比过去要胖了一些,梁文宇向旁边的徐洁和王斌他妈点了一下头:
“我看到电视了,才知道你们这几天一直都在这里”
徐洁诧异地问道:
“你怎么会在省城?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都不跟我们联系一下,老虎提过你好多次了”
梁文宇笑了笑:
“我这不是来找你们了吗,说来话长,先去吃饭吧”
吃完饭,梁文宇开车在几条老街的胡同里七拐八拐把他们带到家。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套间,房间客厅里的墙壁四周和地上铺满了涂抹着紫檀色油漆的木板,天花板的吊顶是白色的石膏,还雕刻出一些图案,只不过时间久了一点显出了暗黄色。
“这是我买的二手房,装修太俗气了”
看到王斌他们进门之后四下看着,梁文宇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还对着客厅四周比划着。他打开一个居室的门,里面的床上已经铺好了一套被褥,梁文宇指着这张床对徐洁和王斌他妈说,徐姐和王伯伯你们睡这,我和老虎睡隔壁,你们只管放心地住,直到找到安安为止。
等王斌洗完澡走进房间,梁文宇靠在床背上正在抽烟,淡淡的烟雾把整个房间都变得有点虚渺,王斌这才看清了他灯光下的脸:面色有点黝黑,两只眼睛依然清澈闪亮。多年未见,王斌印象中的他稚气已经悄然退去,眉宇之间绽放出了一份成熟。看见王斌进来,梁文宇从枕头边上拿起一包烟,王斌接过来问,你也学会了?梁文宇把头扭向了一边,没有说话。吃饭的时候,王斌有千言万语想要问梁文宇,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为什么要离开工厂?这么多年都在哪里?都在做什么?但是莫名奇妙的是,当他们彼此单独面对的时候,王斌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梁文宇开始说话:你的这些年我就不用打听了,报纸上都写得很详细。我离开工厂后是去了深圳,进过鞋厂、进过机械厂、进过玩具厂,最后到了现在这家卖口服液的保健品公司,公司看我是本地人,又把我派回来开办分公司。
“这些年你还好吗?”
王斌一直都在认真地听着,他脱口而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马上就后悔了。这句话不过是一句朋友之间极其普通的问话,王斌开始诧异自己的后悔:这是怎么啦?为了掩饰一下,还没等梁文宇回答他就站起来说我上趟厕所。王斌转过身去,却忽略掉了这样的一个瞬间:梁文宇手上的烟头不小心掉在了被子上,他飞快地用手一扫,那个烟头就滚落到了地上,只不过在被子上留下了一点黑色的灰尘。
第二天早上,梁文宇带着他们三个人先到公司去了一趟,他把一天的工作都安排好就出来了,徐洁说这怎么可以,耽误你工作了。梁文宇说我是总经理,在这里我说了就算。梁文宇直接把车开到了闹市区,那是王斌他们这几天每天必去的地方,因为卖报的小女孩说不定就会突然出现。车还没停稳,王斌就看见几个报纸和电视台的记者已经站在那个卖报亭旁边了,中间有一个警察正在跟记者们说着什么。记者们发现王斌走过来就围了上去,其中一个满脸的兴奋地说你总算来了,生怕找不到你,派出所那边有消息了。在一旁的警察郑重其事地告诉王斌,昨天晚上派出所接到了一个妇女打来的电话,她说在一处夜宵摊看到了报纸上的这个细妹子,当时这个人就感觉很像,因此在她手上买玫瑰花的时候仔细地看了看,的确很像。而且细妹子的口音和省城人的口音差不多,符合报纸上讲的这些情况。警察说,等我们昨天晚上赶过去的时候这个细妹子已经走了,这个情况非常重要,有可能犯罪团伙为了避免别人发现有意把她安排到了晚上去卖花。今天晚上我们要采取行动,希望你配合。
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夜宵摊也进入了最热闹的时候,露天摆放的餐桌横七竖八地占据着本来就很狭窄的人行过道,划拳的男男女女们放肆地浪笑和吼叫,啤酒瓶和白酒瓶七零八落,卖烟的、卖槟榔的、卖绿豆稀的穿行在食客们中间吆喝着,所有的灶台都放在了门外,厨师们当着客人的面叮叮咚咚、磕磕碰碰,在呼呼生猛的火焰中上下翻飞着炒锅,浓密升腾的油烟狂妄地流窜在街道上和天空中,呛得食客们喷嚏不止,不停地用手扇动着鼻子面前的油烟,并且艰难地眨巴着眼睛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掩鼻而逃,他们享受着这刺激的独特的江湖气息。当四五个小女孩终于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警察要求王斌一家人和随行跟踪的记者们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呆在面包车里面仔细辨认和观察。小女孩很快就熟练地穿梭在食客们中间,她们左手攥着一把玫瑰花,右手则捏住一枝往男食客的面前送过去,眼睛却望着坐在男人对面的女人,男食客却一下子用手拨开了。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一对男女站起来要离开,一个小女孩追着跟了上去,倔强地堵在那个男的面前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枝红色玫瑰在漫天飞舞的油烟中若隐若现仿佛被漂成了白色,这个男人显然被这支毫无美感即将枯萎的玫瑰激怒了,他把这个小女孩往身边使劲一扯,小女孩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就倒在了地上。面包车里的人啊地发出了一声惊叫,王斌他妈用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直到凌晨两点钟,等到手上的最后一枝玫瑰卖完,这几个小女孩又结伴向着黑暗深处走去,一个身穿便衣的警察马上拉开车门跟了上去,半个小时过去后,跟踪的警察在对讲机里明确了具体方位,面包车随后一直开到江边一条又黑又窄的青石板街。送煤的、收破烂的、扫马路的、开小饭馆的外来民工都集中住在这条街上,时间一长,本地人陆续搬出,这条上百年的老街变成了城中村,以它单薄而破败的身体为这里的人们遮风挡雨。警察们走在前面,打开一只手电筒,王斌一家人跟在后面,他们一声不吭,大气都不敢出,摸索着拾阶而上。这是一栋年代久远的老式楼房,楼梯宽阔但是却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即使在黑暗中,一股动物腐臭般的气味仍然清晰可辨,招待所长包房每月一百元等字样的招牌凌乱地悬挂在铁栅门上。一步一步地往上挪着,不知道即将接下来的几十秒会发生什么,但是,一个明确的预感强烈地引领着他来到了这里,即使相隔一年这么漫长的凄苦等待,安安已经可以忘记自己的来处。其实就在刚才小女孩被那个男人扯倒在地的瞬间,王斌已经几乎肯定她就是安安,因为他的心在那刹那发生了被电击中一般的休止和窒息。他相信这绝对是一种感应。想到这里,王斌的小腿肚子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随后就感觉到了脚跟发软,他的身体有了万钧之重,他每走一步都气喘不止,但是他又不得不使劲地憋着自己口鼻呼出的气息,深怕这狂跳不止的心脏发出来的巨大轰鸣会惊动这个房间里面的任何一个秘密。这个房间在四楼,还亮着混浊的灯光,跟踪的便衣警察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抬起就是一脚,那张门应声而开,一群人蜂拥而入。
房间里面的情景出乎他们的意料,只有这四五个小女孩在吃饭,却没有发现其他任何人。一个警察马上就判断出来了这是一个有组织的拐卖、利用未成年人的犯罪团伙,他们非常老道地分开居住,不至于轻易被抓。
大家仔细一看,桌子上,一个黑乎乎的钢精锅里面盛着已经没有丝毫热气的米饭,上面只有一个菜碗,里面混杂着一堆辣椒和肉。刚才被绊倒的那个小女孩显然是已经饿坏了,嘴角边上还挂着几粒米饭。看见一群人突然闯进来还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旁边的小女孩吓得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纷纷站了起来。只有这个小女孩没有动,她还坐在那张矮椅子上,徐洁一个箭步冲到她的面前喊了一句:安安。这个时候,这个小女孩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看徐洁,这才平静地喊了一句:姆妈!
听到这声喊,徐洁疯了一样地把她抱起来,拨开她额头前的刘海,左边眉毛里面淡淡的一颗黑痣露了出来。徐洁冲着王斌哭喊着是安安,是安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