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宇一个接着一个为公司的员工办理着辞职的手续,员工们一个个地在他面前泪流不止,纷纷说只要需要我们就马上回来。梁文宇精力充沛、一丝不苟,面色平静地处理着一切。晚上到家的时候,梁文宇居然对王斌说:
“你怎么还不办辞职手续?你还不办,我手里就没钱了”
王斌把手里的空烟纸盒使劲拽紧,捏成一团朝梁文宇的脑袋就扔了过去:
“你胡说什么,现在你是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
烟纸盒准确地落在梁文宇的头上,一顿,又反弹着跳开滚落在地板的角落里。梁文宇的嘴角略微动了一下,他收紧了脸上的微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银行存折递给王斌,王斌打开一看,存折上竟然写着自己的名字,再一看存款上的数字,他吓了一跳,他把存折往梁文宇的手上一放:
“这是什么意思?”
“我所有的钱都贴进去了,这套房子我也已经卖了,剩下的这个十万你先拿着”
梁文宇又把存折塞回到王斌的手上,王斌就火了:
“你莫发癫”
王斌把存折扔在茶几上,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往厕所里走去。等他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梁文宇满脸的泪水,王斌的心里顿时一阵热流自下而上涌来,胸口很快象被堵住了一样的难受。这段时间,只有自己最清楚梁文宇默默承受着这份压力的千钧沉重,而他能够做到的只能是无言地守护。有一段时间,梁文宇的表面精干和风风火火在王斌看来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他甚至对梁文宇运作一个公司的能力产生过深切的怀疑,他觉得梁文宇最理想的职业应该是去一所学校当个老师,文静而腼腆地在书声琅琅中穿行,但是命运就是如此不可琢磨,大祸临头的时候,梁文宇的镇定却让王斌刮目相看,因为他明白,一个心慌意乱之人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为此王斌感到了幸运,因为依稀仿佛之中,只有他能够进入到梁文宇那个极为隐秘的世界,只有他能够触摸到梁文宇那颗敏感而无力的心。他伸出手来摁在梁文宇的肩膀上,手指却微颤不止,因为梁文宇的肩膀上象着了火一样的灼热,就象在工厂干活的时候刚刚出炉的钢锭,上千度的高温尽情炙烤着人们的躯体。
第二天,梁文宇在办公室沏了一壶普洱拉着王斌开始喝茶,王斌有点莫名奇妙地说,这个时候你还有这个闲心。梁文宇没有回话,侧着身子听着外面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这才抿着嘴笑了一下说:
“到时候了”
“什么到时候了?”
王斌追问了一句。还没等梁文宇回话,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就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他们径直走到梁文宇的面前递出来一张纸问道:是梁文宇吗?梁文宇点了一下头,接过来拘捕证看也没看就放在茶几上签了字。当梁文宇准备站起来走出门的时候,王斌这才从错愕中苏醒过来,他腾地站了起来挡在两个警察的面前。两个年轻的警察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两个人互相望了一下,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喉咙然后紧张地盯着王斌。就这样相持了好几秒,其中一个警察才憋着嗓子喊出了一句:
“你想干什么?”
站在警察前面的梁文宇伸出手指来在王斌的胸口弹了弹,他知道王斌把那本存折放在了内衣口袋的这个位置:
“你还是做点生意吧,等我出来,也有个吃饭的地方”
梁文宇说完就低着头从王斌的身边走了过去,两个警察慌忙抬腿跟了上去,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看了看站在走廊里的王斌。
王斌再一次看到梁文宇的时候,是在当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里,梁文宇身上穿了一件刺眼的橘红色马甲,正坐在那里接受警察的审讯,电视新闻的报道说,六株口服液分公司总经理梁文宇以“生产、销售伪劣商品罪”正式被警方拘捕,梁文宇已经对全部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警方不久将移送检察院提起公诉。电视新闻很短,接下来的新闻王斌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他懊恼不止,痛苦不堪,这个时候他才醒悟过来,梁文宇早就在之前悄悄地安排好了这一切,而自己居然毫不察觉、置身事外。他坐在沙发上,开始憎恨起梁文宇先前的那份平静,就象当初他离开工厂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是毫无征兆的,突如其来,令人措手不及、令人方寸大乱。他甚至是恶狠狠地揣度着,这是不是梁文宇故意追求的一种结果,一次又一次的逃避和躲藏。可是,他究竟要逃避和躲藏什么呢?王斌陷入到混乱的思绪谜团中。但是,有一点却是王斌非常清晰的,那就是他始终也无法将梁文宇和电视新闻里口口声声言称的那个罪犯联系起来,这一定是个冤案,只要有一丝希望,自己就不能放弃,就象历经千难万苦最后终于找到安安一样。直到闪烁着点点猩红色的火光烧到过滤嘴的位置被烫到了手指,一惊,王斌手上的烟蒂滚落在地上,红光犹如绽放的焰火,从空中急遽地飘散下来。
王斌第二天就找到了分公司的法律顾问肖律师,王斌把那张十万块钱的存折放在他面前:
“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想办法”
肖律师接过来打开一看,厚厚的眼镜片后倏地透过来一点光亮,但是很快就熄灭了,他把存折合起来递到王斌的手里:
“钱是足够了,但这个案子我接不了,当事人已经拒绝了法院给他安排的辩护律师,再说,这个案子是全国大案要案,你再多的钱也没用,等着法院判吧”
南方的梅雨季节里一切都要发霉,从橱柜里的衣服到人们郁郁寡欢的脸色。毛茸茸的绿斑大一坨、小一块地散布在各个角落,新的房东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站在屋外不停地抖落着还滴着水的伞说等过了雨季再来重新装修这套房子,没关系,你就还住一个月吧。年轻女人指着客厅那个雕着欧式花纹的吊顶对王斌说,这个确实太老土了。王斌找了好久,终于在阳台的一个衣柜里找到了一把折叠伞,拿出来的时候抖了两下,那些绿斑很快就化成了一股呛人的粉末,在潮湿的空气里飞舞着。折叠伞有几根钢线都脱了轨,王斌走在大雨里面的时候,伞面差不多有一半的面积塌陷了下来,风把雨一会刮到左边,以后又刮到右边,王斌就霸蛮地用一只手撑住那些钢线断落的地方不停地迎着大雨下来的方向左右摇摆,艰难地在大雨中朝法院的方向走去。进法院大门的时候,警卫示意王斌把那把伞放在门口不要带进去搞湿了地面。这是王斌第一次走进法院,不知道是本来就潮湿阴冷的缘故还是法院里面到处铺满了浅白色的大理石,他开始浑身瑟瑟发冷。
除了几个电视台的记者在现场之外,旁听席上冷冷清清。当梁文宇被两个法警搀着出现的时候,他还穿着那件橘色红公安局看守所的马甲,王斌看见梁文宇的头发已经被剃掉了只剩下很短的板寸,愈发衬托出他脸色的白净和瘦削,只不过没有看到他平时微微翘起的嘴角,梁文宇毫无表情地面向审判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检察院的公诉人开始宣读公诉书,公诉书不长,不到五分钟就宣读完了,审判长问梁文宇:
“是你本人主动要求放弃辩护吗?”
“是的”
梁文宇回答说。
审判长接着问:
“被告,你对公诉人对你的指控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没有不同意见”
“嗯”
审判长停顿了一下。王斌注意到,他似乎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了,他惯常的几句问话显然在这里突然间遭遇到了狙击,过了好几秒,审判长才侧过身子来和旁边的审判员耳语了几句。随后,审判长站起来开始宣读判决书。判决书罗列了梁文宇的多个犯罪事实,其中援引的法律条文王斌一个也没记住,他只记住了审判长嘴巴里冒出来的最后一句话是判处被告梁文宇有期徒刑五年。王斌看到,梁文宇毫无表情的脸露出了只有他才能感觉到的一丝笑意,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就在这个时候,王斌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巨大的声音在审判大厅炸响,等到梁文宇回过头来寻找的时候,关闭的大门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王斌是最后一个离开旁听席的,站在这个冰冷的审判大厅里,他感到了沮丧和悲伤,他一边又一遍地痛骂梁文宇是个蠢宝,他只不过是一个执行者,他有足够的理由和事实来证明自己不需要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只有一种解释可以说服王斌自己:梁文宇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又一次成功地逃脱,这种逃脱在梁文宇看来具有强烈的快感,并且不惜一切代价来获取这种快感。走到法院大门口的时候,王斌看了一眼被扔在法院门口的那把破雨伞,他一脚踢开,冲向了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