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是出奇的寒冷,大雪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到了晚上的时候,整个天空都是白茫茫的,象谁家的棉絮散了线,纷纷扬扬。张开嘴巴,大团的雪花就会飘进来融化,十几米以外的地方不需要灯光都可以看清楚,脚踩下去就会被雪埋到小腿肚然后灌进鞋里化成冰水。屋檐下最长的冰棍都已经结到了一米,伸手就可以把冰棍掰断放在嘴里吸允,由细到粗,咬起来嘎嘣脆。工厂家属区全是平房,十户为一栋,一字排开,一户挨着一户。最左边的那户人家在墙上使点劲敲钉子,最右边这户都可以听得到榔头的声音,房子原来是专门给苏联专家盖的,后来,临时撤回的苏联人再也没有回到工厂,房子就分给了职工做宿舍。那个时候,住房实行分配制,一律平等,按照工龄进行先后排队分房,从住房上面看不出是穷还是富,日子过得是好还是歹。一套房子加起来只有五十多个平方。总共只有三间房,最大的靠前门的这间就是睡房,中间稍小一点的就是饭厅兼睡房,最后一间最小的就是厨房兼厕所,自来水龙头和马桶都放在门外,一家三代五六口人都挤在里面。
那天晚上,王斌他奶奶正坐在那盆炭火边上一边来回搓手一边自言自语:
“那还是五几年下过这么的雪,好多年了”
王斌他爸在屋里拉一把破旧的二胡,王斌他妈坐在屋里织毛衣,王斌下班进门来把湿透的棉鞋拿到炭火上烤,这个时候就听见外面“杜十娘”的高声说话:
“不得了,徐家屋里的静妹子又发病了,手里拿了刀要砍人,赶快去看看咯”
听到“杜十娘”的声音,王斌他爸二胡的一个音符还没拉完就戛然而止,正准备出门被王斌他妈瞪了一眼,一把拉了回来:
“在屋里拉你的破玩意,我去看看”
王斌马上又把鞋穿好出了门就往山上跑。王斌住解放村,在山坡下面,徐洁家住革命村,在山坡上面。工厂是四几年国民政府时期建的,当时是兵工厂,所以选址在了远离城市的荒郊野外。徐静是徐洁的姐姐,是个神经病。徐洁搬到职工宿舍去了之后,姐姐就跟着爸妈住。等到王斌气喘嘘嘘跑到革命村的时候,那几排平房灯全亮了,那时候人的心肠热,大人小孩都不怕冷,跑出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徐洁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但是徐洁家里却是一片漆黑,贴近门口,徐洁她姐姐那含混不清、咕咕浓浓的声音还是从里面传来出来:
“我要进厂做事,我要上班,我要赚钱买围巾!”
沉默了一会,就听见徐洁她爸在里面一阵哭声:
“妹子,你拿刀砍死我算哒,我对不起你,前世做了孽,欠你的今天还给你”
旁边的人说,已经二个多小时了,静妹子从头到尾就是念叨这句话。晚上出门的时候,她看到别人都戴了围巾,突然要去买围巾,这个时候工厂里面唯一的百货大楼早就下班关门了,他爸说明天再去买,静妹子就发病了,拿把菜刀把她爸关在了屋里。王斌拨开人群挤进去看见徐洁正扶着她妈站在门口,从职工宿舍赶回来的徐洁正哭得一塌糊涂,旁边站着徐洁的对象那个姓魏的技术员。他一只手去擦他那副眼镜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拍打身上的雪,然后又跺着脚在原地转圈。徐洁她妈拼命地在拍门:
“静妹子,你快开门,姆妈给你跪下,你要么子,姆妈都给你买”
王斌一把扶起徐洁她妈冲着屋里喊:
“静妹子,围巾买来了,快开门”
喊了几声,里面没有反应,王斌对徐洁她妈说了一句:
“等不得了,会出事的”
王斌抬起右腿,朝着门锁的位置猛地踹了下去。
屋里的的内锁是一根细细的铁棍,一脚下去,门只稍微地抖了一下“哐啷”一下就开了,王斌冲了进去。
借着雪花反射的灰白夜色,王斌冲到里面看见徐洁她爸坐在地上,徐洁她姐手上拿着一把菜刀站在那里嘴里还在咕隆个不停。王斌上前一步,右手臂搂住徐洁她姐的脖子就往自己的胸脯上靠,一只手使劲掐住那只拿刀的手腕,王斌把她的手一抖,那把菜刀就落在了厨房的泥巴地上,没有丁点声响。
突然靠在一个男人的胸口,徐洁她姐竟然羞涩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王斌特地去了一趟离工厂三十公里以外的市里的百货大楼,花半个月的工资一百多块钱给徐洁她姐买了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那天,徐洁她爸非要留王斌在家吃饭,喝了几杯酒,她爸话就多起来了,使劲地拍了拍王斌的肩膀:
“斌伢子,你是个好崽,只可惜不是我的崽”
她爸又看看徐洁,指着王斌,半醉半醒地对徐洁说:
“还是我们工人屋里的崽实在,我要是有他这个崽就不想事了”
徐洁瞥了一眼王斌,看见王斌正愣愣地看着自己,徐洁的脸一下子发烧起来。
王斌和徐洁上午还在居委会办理结婚证的户口证明,下午,消息就传到车间了。下班的时候,王斌在车间澡堂洗完澡正在休息室里换衣服,梁文宇走了进来,等到王斌回头发现的时候,梁文宇已经在后面站了好几分钟:
“哟,梁工,什么时候进来的,吓我一跳”
梁文宇笑了一下:
“早就要你别叫我梁工,叫我名字”
王斌咧了咧嘴:
“下班了,怎么还不走啊”
“等你,问你事呢,你真的要结婚啦?”梁文宇的声音有点发怯。休息室里的暖气管有个排气口,热气“哧”地一下冲了上来,声音很大,王斌没有听清:
“梁工,你讲么子?”
梁文宇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往外喷射的暖气慢慢小了下来,他才提高了声音:
“你要结婚啦?”
这下子王斌听清了,一边笑着,上来一把搂住梁文宇的肩膀:
“呵呵,十一结婚”
王斌就势从背后用两只手臂往梁文宇的腰上一箍,一下子把他举了起来:
“兄弟,帮我写一张大字报贴在车间门口,就是这个星期天,我请你们喝喜酒”
暖气又“哧”地一声冲了上来,等转了几圈,王斌把梁文宇放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脸色煞白,眼角都渗出了眼泪。王斌被梁文宇的表情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在一团白色的暖气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时侯,梁文宇扭头就走了。
梁文宇是从省城考上上海的大学的,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工厂。按照工厂的规矩,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必须在工人的岗位上实习一年之后才能回办公室当技术员。和锻造车间的工人们相比,梁文宇成了最瘦小的一个,小号的帆布手套戴在他的手上还可以再伸进去一只手,刚来的时候,梁文宇的实习就是把堆放在工地的大大小小的钢锭搬上轨道车,然后用手推着轨道车把钢锭送到锻火炉,稍微重一点的钢锭,梁文宇就抱不起来,每次看着梁文宇脸都憋得通红的样子,师傅们就笑他:
“梁工,你这饭吃了都长下面那个玩意去了吧”
听到这话,梁文宇脸上一阵燥热,只好笑着回答说:
“师傅,莫笑我,我习惯就好了”
工厂的规矩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只要不请求,师傅们一般不会主动帮人。那天,梁文宇推的轨道车正好卡在铁轨上进不得退不得,王斌看见走上前去,也没等他开口就把车头位置的几块钢锭搬到后面来,趴下身子,用右脚跟顶住地面左脚形成马步,使劲一推,轨道车就冲出隙缝向前滑行了。王斌对梁文宇说:
“看到没有,梁工,推车也有学问呢,大学里面可学不到”
梁文宇抿了泯嘴看了看王斌:
“谢谢你,别叫我梁工,叫我名字”
到了下班的时候,一身油污、满脸漆黑的师傅们就会拎着着干净的衣裤来车间澡堂洗澡,这是工人们最为享受的时候。澡堂里面一年四季是永远也用不完的暖气,简陋的钢管喷头已经看不清究竟是什么颜色,但是只要打开水龙头,呼啦啦的热水就会从天而降烫得师傅们连跳出几米远,大声叫喊他妈的太烫了,但又忍不住钻回热水里嗷嗷地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梁文宇那天进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喷头了,有人在洗衣服,有人在讲荤段子发出阵阵浪笑,都没有马上要走的样子。梁文宇准备回去穿衣服,王斌趟过哗啦啦的水流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的喷头下面,热水的冲力汹涌而下,梁文宇猛打了一个冷颤,等到梁文宇把脸上的水抹开,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到了王斌一脸的邪笑。王斌拍了梁文宇的屁股一下:
“兄弟,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洗完澡,王斌抽出塞在单车座凳弹簧里面的棉线在后座擦了擦对梁文宇说:
“徐洁和你住一个宿舍呢,我去等她,捎你回去”
说完王斌就蹬了一下单车骑了上去,梁文宇一路小跑跟了几步跨上后座的时候,单车猛烈地抖了一下:
“搂住我的腰,小心别摔了”
王斌大声喊道。
徐洁经常给王斌送过来一些腊肉和腊鱼,等到王斌干完活来吃饭的时候,菜也凉了。王斌找到一块烧得通红的四四方方的钢锭然后叫上梁文宇,三个人就围坐在那块钢锭面前把饭盒放在上面加热,饭盒里面的菜汤一下子就咕咕冒出了热气,鱼啊肉啊青菜什么的全炖在一起。乘着徐洁不注意的时候,王斌就会把碗里的菜偷偷往梁文宇的饭盒里夹,好几次梁文宇都跟王斌说:你莫这样,徐洁看见会不高兴的。王斌却说:没关系,你嫂子不小气。食堂里面的饭菜也没有油水,吃不饱怎么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