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摊主们象往常一样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来到芦淞街的时候,他们发现路口已经站满了一群衬衣袖子上扎着“联防队员”红色袖套的人,几辆警车紧紧挨着并排停放在路口形成了一道封锁线,中间只留着一个人通过的宽度,旁边有十多位缓慢走动、四下观望的警察。红色和蓝色的警灯交替闪烁着,从旁边经过的人的脸上于是一阵红一阵蓝,象个变脸怪物。
警车上的喇叭里面是个女高音,尖利而刻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播放着“关于取缔芦淞街服装夜市的通告”所有试图进入芦淞街的人都被勒令停下脚步。等到王斌和徐洁赶到的时候,摊主们已经焦急地坐在自己的塑料袋上。警察和联防队员们一个间隔一个地站成了并列的一排,人们围着他们开始高声叫骂和往他们站立的地方吐痰,警察说你们还这样胡搅蛮缠我们就要开始抓人了,一个堂客们索性就把塑料袋往地上一甩,挺着两个奶子就往这个警察的身上凑:抓吧,把老娘抓进去吃牢饭,还省得老娘跑到这里来受份苦。这个满哥警察被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旁边的人于是发出一阵淫荡的哄笑声。芦淞街服装夜市的摊主和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很快就把和芦淞街交汇的马路堵死了,两边过不去的汽车开始拼命摁喇叭,司机们把半边身子伸出车窗外没有目标地漫天叫骂。被堵在外面的人群踮起脚也看不到,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名堂来,他们都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场面开始拼命往里头挤。双方的对峙很快就被打破,最先动手的是一个外号叫做“胚崽”的人,他长得臂阔腰圆,声若洪钟。他原来是机务段的修理工,拿着扳手就能拧得动蒸汽机车上的旧螺丝。他一只手轻巧地就把挡住他去路的几个联防队员拨开,然后绕到挡在马路中间的那辆警车的后面,只见他两只手掌撑在汽车的背后,身子倾斜成一个四十五度的角,两只脚形成一个马步,踮起脚尖一使力,那辆汽车居然往前动了起来。见势不妙,几个联防队员赶紧堵在汽车前面往相反的方向想把汽车推回去,旁边的人群一拥而上,迅速用身体把联防队员挤到了一边,汽车一下子就被推到了旁边,一个通道被打开了,王斌和徐洁也随着周围的人群朝着这个缺口飞奔过去,然后迅速地散开跑向自己的摊位,他们拎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左摇右晃蹒跚着拼命跑着,就象头上有轰炸机往下扔炸弹一样。一阵尘土飞扬和高声喧哗,芦淞街上很快又灯光闪烁起来。
但是,芦淞街所有的摊主们都高兴得太早了,他们完全没有预计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一个多小时之后,大约有一百多名左右的联防队员黑压压的一片手持各种木棍和扳手就冲了过来,联防队员们兵分多路,分别冲向了不同位置的摊位,最先到达的一队人目标明确地来到“胚崽”的摊位面前二话不说,十几个人一哄而上,一卷一摞,把他摊位上的衣裤全部没收,几个人抡起扳手就砸了下去。“胚崽”的那辆手推车很快就变得一片黑暗面目全非七零八落,旁边还在挑选衣裤的顾客吓得一哄而散。“胚崽”气得哇啦乱叫,他愤怒着到处寻找可以攻击的武器,最后他捡起一块破砖就要冲向人群,他老婆瘫坐在地上抱着他的一只腿死活都不肯放开厉声高喊着:
“你不要命,你还要为屋里的崽想想”
和所有摊主们遭受的迅速而有效的攻击一样,作为违抗的代价,王斌和徐洁的摊位也被完全摧毁,货品全部被没收。
芦淞街上很快就灯光熄灭、灰尘漫天,黑暗里浮动着高声叫骂和哭闹声不绝于耳。
下岗工人们失去了芦淞街这才明白团结就是力量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们开始相互埋怨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这样孤立无援的时候,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大家一心只顾自己赚钱,不晓得应该成立一个什么类似于工会或者行业协会之类的组织,其实马克思恩格斯早就说过工人阶级要团结起来。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这只能怪大家都是鼠目寸光。大伙找到了王斌,希望他出面去找一下黄市长,把这里的情况向领导反映一下,因为大伙记得黄市长曾经对王斌说过有什么困难可以去他。大伙规规矩矩地写了一份材料,上面详细叙述了下岗工人们几年以来在这里起早贪黑、忍饥挨饿,摸爬滚打才换来今天芦淞街的繁荣,芦淞街作为我市改革开放的一个窗口没想到一声喊就被取缔了,简直就是无法无天,黄市长亲临芦淞街慰问给了我们极大的鼓舞,但是下面这些人没有把你黄市长的指示放在眼里,非要和黄市长您唱反调。几年以来我们并没有赚什么钱,赚的那一点小钱要吃饭,要供孩子读书,要赡养老人,根本就留不到什么钱,根本就买不起芦淞街服装批发大市场的摊位,请黄市长英明决断,为下岗工人们留一条生路,我们将对黄市长的大恩大德永远铭记在心!大家最后还为材料的末尾写不写“叩谢”两个字争论了好久,最后还是王斌把这份材料拿给老文请他过过目,老文说这两个字是封建时代草民向官老爷告状用的词语,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不能用这个词,市长看了会不高兴的。
老文对这份材料做了一些润色之后,王斌就带着这份材料去了市政府。市政府的铁栅栏门敞开着,小汽车进进出出,岗亭上还站着一个武警,手里拿着一面红旗和一面绿旗一上一下地挥动着指挥车辆。老文告诉王斌,你进市政府大门的时候要目不斜视,就象天天在市政府里面上下班一样的自由自在,切忌东张西望,一看就是鬼鬼祟祟的样子。想到这里,王斌挺起胸脯抬起头看也不看就从那个站岗武警的身边走了进去,等到他走进了大门正在为老文传授的这个诀窍取得成功而暗自得意的时候,背后却突然传来了大声吼叫:
“站住,干什么的?”
王斌回头一看,原来是传达室的一个老倌子站了出来,两只手插着腰看着自己,王斌不晓得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只好转过身来走到老倌子面前:
“我找黄市长”
老馆子两只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斌:
“你找黄市长什么事?”
王斌赶紧把那份材料从包里掏了出来:
“反映情况”
老头瞟了一眼材料,用手一指外面:
“反映问题去找市政府的信访办,就在旁边”
王斌满脸堆起了笑容:
“是黄市长跟我讲过,有困难可以来找他”
老馆子干笑了两声用手又指了一下大门外:
“那是领导的客气,你还当真了?什么人都想找市长,他还办不办公呀,走走走,莫讨嫌!”
老馆子的语气不容质疑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王斌只好掉过头往外走,老馆子在后面补了一句:
“又想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进去,把我当泥菩萨了!”
王斌去的时候还早,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一个挂钟,已经过了上班时间,虽然信访办的大门已经开了,但是信访办的接待窗口还没有打开,信访窗口上是一排又粗又黑的铁栏杆,玻璃窗里面好像有人影晃动,王斌于是就把手伸进那排铁栏杆里面敲了敲窗玻璃,过了一会,窗玻璃打开,一个年轻的女人隔着铁栏杆无精打采地瞥了瞥王斌:
“你的材料”
王斌赶紧把材料伸进铁栏杆里面递了过去,女人随意翻看了一下很快就把材料退了回来:
“芦淞街服装夜市的情况我知道,你们区政府宣布要取缔的”
王斌一听就急了:
“但是这个取缔不合理,总要讲点道理嘛”
女人低垂的眼皮又翻看了王斌一眼:
“那你去区政府讲道理”
女人说完就想把窗户关上,王斌急忙想去撑起那块玻璃窗,但是伸手太快,手指碰到了外面那几根铁栏杆上,一阵剧痛迫使他又把手快速缩了回来。
王斌从信访办走出来正好看见市政府的一溜墙上刷写着几个大字:“投身改革开放、争做城市主人”这行字是白底红字的隶书,在墙上延伸出一百多米,气势磅礴隔老远就可以看得到。王斌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没有任何交代地回去。他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发呆,别人还以为他是一个书法艺术爱好者,正在认真玩赏这几个字恰到好处的横竖撇捺。等王斌走到最后一个“人”字的时候,他的灵感如同电光闪现,他找到了市政府旁边的一家文印店,找了一张大白纸,上面用红色颜料写上了几个大字:“我有困难找黄市长”
红色的颜料还没有干,点点滴滴慢慢落地面上,还有几滴落在了王斌的衣服上,王斌低下头去看那几滴掉在衣服上的红色颜料,感觉那个形状就象一个人流下的泪珠。不过这个泪珠是有颜色的,还可以找得到它的位置,如果是真的泪珠恐怕连影子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