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没有耐心去等这些红色的颜料干了之后再举过头顶,小汽车里面几乎每个人都探出了脑袋看着站在市政府大门口的这个人,王斌举着这张写了字的白纸向每一台进进出出的小汽车晃动着,小汽车上的人们刚开始的时候都惊讶地睁大了嘴巴,但是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之后就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唯一笑不出来的就是传达室的那个老馆子,他气急败坏地跑到王斌的跟前又吼叫起来:
“鬼崽子,你发宝气啊,莫挡在这里碍事”
王斌转过身来离开市政府的大门远点,老倌子又跟了过来,他举起两只又黑又瘦的胳膊想要把王斌手上那张纸扯下来,但是他个子太矮跳了好几次都没扯到。这一幕正好被几辆小汽车的人看到了,里面的人把车干脆停在边上更加放肆地大声哄笑。王斌于是又往外走了走,直到走到市政府的大马路上,这里明显已经不是市政府大门的范围,但是可以保证每辆小汽车里的人都可以看见他高高举起的这张白纸。老馆子用手指着王斌一边往回走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
第一天下来,虽然没有找到黄市长,但是王斌在市政府大门口却站出了经验。第二天,他带上了水、面包和一把雨伞、一张折叠板凳坐到了市政府的大门口前的那条马路上,他不再象昨天一样一刻不歇地高举着那张写着白纸,他开始有目标地选择丰田皇冠和别克之类的高档小汽车,因为这些小汽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气派的黑色在阳光的照耀下蹭光发亮,可以清晰地照得出人的五官来。在他的判断当中,黄市长肯定只会坐在这样的高档小汽车里面,而不是杂乱的灰白色和蓝色的捷达和桑塔娜之类的汽车里面。但是,令王斌有点沮丧的是,除了传达室的老馆子会时不时地站出来恶狠狠地朝着王斌瞪几眼之外,黄市长始终也没有从小汽车里面走出来。王斌告诉自己,黄市长不是出差了就是开会去了,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把自己叫进去详细了解情况的,自己要一五一十地如实相告,而且尽量还要讲得客观一点,还要尽量不带情绪,这样才能让市长觉得自己讲得是有道理的。
烈日当空焦躁难耐,没有风,旁边绿化带中灌木丛中的的树叶纹丝不动都被烤得发了黄,蜷缩着佝偻着躲避着如剑锋划过肌肤一般的灼热和刺痛。王斌撑起雨伞,雨伞能够遮挡的范围也越来越小,于是,汗流雨水一样滚落。渴了就喝自带的茶水,饿了就啃掉一个面包,更多的时候,他坐在板凳上沉默得象尊雕像,要不然就象个傻子一样坐在那里自言自语,经过市政府门口的人们对着王斌指指点点,以为他是一个从精神病医院逃跑出来的精神病人,之所以来找市长,是因为这个精神病人认为只有市长才能作出他不是一个精神病人的权威认定。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王斌想象着黄市长把自己请进市政府大门时候的每一个细节。他想,到时候,自己一定要夸张地冲着传达室看门的那个老倌子笑一笑。至于为什么要笑王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要笑一笑。
第三天,到了市政府快要下班的时候,王斌终于等到一个结果,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缓慢地停靠在他身边,王斌顿时在板凳上挺直了身子,他以为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会是黄市长,但是他仔细一看,却看清楚了喷在车身上的“市精神病医院救护”几个红色的大字。车门被拉开,四个身穿白大褂,健壮魁梧的年轻男人前后左右悄无声息地就围在了王斌的身边,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抢王斌手上的那张白纸,王斌手一缩把那张白纸揽在了怀里,刚要站起来,四个男人迅猛地一拥而上,一个搂住他的头,一个摁住他的肩膀,另外两个人一边拽住他的两只胳膊拖着就往面包车里塞去,骄阳之下,王斌哪里还有挣扎的力气,喉咙里象点燃了一把火,他想扯开嗓子大声吼叫,但是冒出来的声音却是断断续续、嘶嘶沙哑:
“把老子放开!”
就在王斌被塞进面包车的时候,络腮胡子把王斌怀里的那张纸又一把夺了过来,只见他翻手搅了几下,那张白纸就稀里哗啦被撕扯成了一堆碎片扔在了地上。面包车一掉头,排气管正好对着那堆碎纸片,一加油,碎纸片簌地就被吹离了地面在烈日的金光里漫天飞舞。
精神病医院在这个城市的远郊。徐洁从居委会得到消息并转了好几趟公交车赶到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精神病医院的两旁树荫浓密,风簌簌吹过,树叶在黑暗中沙沙作响。徐洁已经顾不上稍稍停下来一会,哪怕就是短短的几秒钟,短袖衬衣已经干湿着交替了好几次,她快步如飞,象一只夜行的野猫,脚步不落痕迹但却心机重重。当她听到前方一阵即兴发出的,犹如两只金属齿轮咬合之后发出的听不出究竟是喜还是悲的嚎叫,她就知道精神病医院到了。
王斌被关在一楼最里边的一个房间里面,守卫先打开走廊中间的一道铁门,然后逐个逐个房间地走过去,每个房间都是紧闭而镂空的铁门,完全可以看见里面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走廊里和房间里的日光灯照得象白天一样的雪亮,几乎看不到人在里面投下的影子,吊扇呼呼地旋转着,有气流从脚底升起,似乎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错觉。王斌头低着坐在床边上,他把两只手朝上放在大腿上摊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徐洁喊了一声老虎,王斌抬起头来只稍微看了一下又低了下去。一个头发有点花白的男人背对着大门,脸冲着墙壁在哼着一首乐曲,但是他只能用“啦啦啦啦”来代替所有的歌词,看不见他脸部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肩膀高高低低地随着自己哼唱的乐曲左右上下起伏着,由于靠得太近,他舞动的两只手臂在雪白的墙上留下了一团淡淡的阴影,象两条不断向前蠕动的蛇。徐洁在学校的时候练过合唱,她听出来那首乐曲是《欢乐颂》
络腮胡子接着又把徐洁带到了医务室,徐洁第一句话就是他没有精神病,是你们搞错了。络腮胡子没有做声从办公桌里面抽出一张纸对徐洁说,有没有精神病不由你说了算,要由我们说了算。徐洁看了看那张纸上的内容,上面写着“家属保证书”几个字,络腮胡子指着那张纸说,你签了这份保证书,保证他不再到市政府去找麻烦,他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徐洁接过络腮胡子递过来的圆珠笔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络腮胡子把王斌送下楼来,徐洁拉着王斌的胳膊就要往外走,王斌却一下子挣脱了,他回过头来冲着络腮胡子一声沙哑的吼叫:
“王八蛋”
吼声太大,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的《欢乐颂》戛然而止。树上的几只鸟也被吓得扑簌簌飞向夜空。徐洁拖着王斌的手赶紧一路小跑出去。
王斌果然没有再去市政府去找黄市长,他带着那份材料去了省城找到了最先拍摄到安安照片的那位记者。省报记者看了材料后又实地去了一趟芦淞街、新城房地产开发公司和区政府调查情况。回去后,总编辑看了稿子说,这个选题涉及到下岗工人的利益问题太敏感了,不宜公开发表,还是发新闻内参,看看领导同志有什么意见吧。记者遵照指示把新闻稿修改成新闻内参,按照每位省委常委一份、打印好一式七份送到了省委办公厅。记者对王斌说,你回去等消息吧,领导们肯定会看到的,但是批不批,就要看领导的重视程度了。
把这件事办完,王斌就在家昏天暗日睡着,他计划着先休息几天再出去逛逛看看有什么小生意和好行当可以重新开始,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短暂几日的安闲很快就象一只失手滑落的花瓶,当你还没有仔细欣赏的时候,它就已经变成了碎片。快吃晚饭之前,王斌去接安安放学回家,走到门口他听到了几个男人之间一阵热闹的喧哗,他感到有些诧异地踏进家门,里面几个男人哗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一看,除了居委会的黄主任之外,其他的几个人都是陌生人。居委会黄主任指着一位发福的中年男人对王斌说,这是李区长,今天晚上特地来看望你。李区长连忙冲着黄主任摇了摇头,不是看望,是拜访。他伸出手来握住王斌,叫我老李就行了,黄市长再三嘱咐我,今天晚上要亲自来请你参加明天的座谈会,当面听取你关于我市服装产业的意见,今天晚上我把新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张总也带来了,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们讲。听到李区长点到自己,站在旁边的一高个子,颇为斯文带着一副眼镜的男人也满脸堆笑地向王斌点了点头。
王斌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李区长倒是很快就反客为主了,他拉着王斌的手说快坐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