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下来,李区长倒也直言不讳:实话告诉你,省委杨书记对你报上去的材料已经做出了重要批示,要求市里面进行专题研究,一定要把你们下岗工人的生计问题安排好。王斌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地嗫嚅起来:那个材料是我们集体写的。李区长笑了一下:没关系,省委书记都支持你们了,你还怕么子?
第二天早上,区政府安排的一位司机很准时到了王斌的家,当小车开进市政府大门的时候,他特地摇下了右边的车窗玻璃,他看见传达室的那个老馆子正端坐在办公桌前面,老倌子的眼睛眯缝着,好象在打瞌睡,但是王斌知道这肯定是他故意制造的假象,当别人几乎都要忽略他的存在的时候,他就会突然闪现。王斌咧开嘴巴夸张地冲着老馆子笑了一下,但是小车的速度很快,等到王斌把脸上的肌肉收回来的时候,小车已经准确地停靠在办公楼的门口,他估计老馆子肯定没看见,这个遗憾一直延续到黄市长最后一个出现在会议室里。
主持会议的市政府秘书长点名要李区长第一个发言,马上就被黄市长制止了,他问,王斌同志是哪位?先请王斌同志发言。王斌猛地哆嗦了一下,他的心理准备是作为芦淞街服装夜市经营户的代表最后一个发言的,但是令人措手不及的是这个顺序被完全掉了头。他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那份压得有点皱巴的材料读了起来。所有的人发言结束之后,黄市长才把一直在笔记本上记录的钢笔放下来,额头上的眉毛紧蹙着,他把背后的椅子往前拖了拖,让嘴巴离麦克风更近了一点才把脸转向李区长:在取缔芦淞街服装夜市的方面,区里面做得太简单、太粗暴,伤了大家的感情,要提出批评。王斌瞟了一眼李区长,李区长低着头,手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但是令王斌有点疑惑的是,黄市长还没讲几句话,李区长记录的又是什么内容呢?会场里一阵静默,每个人都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黄市长停顿了至少有十几秒钟,才继续说话:今天几位经营户的代表坐在这里,我们必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第一,没收的货品全部无条件退还,损坏的还要照价赔偿。第二,芦淞街夜市不再恢复,但是新城房地产开发公司要执行市政府关于下岗工人再就业的优惠政策。第三,芦淞街服装批发大市场的摊位可买可租,灵活经营。话说着,黄市长又把脸转向了新城房地产开开发公司的张总,张总赶紧鸡啄米似的放肆点头:市长,我们研究过了,原来芦淞街服装夜市的经营户进驻大市场的一律免两年的租金,工商、税费也由我们大市场垫付两年。
黄市长点点头又望着王斌提高了声调:你对市政府的这些决定满意吗?王斌没有立刻回话,他本来还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李区长却带头鼓起掌来,王斌也就不由自主地跟着拍起了巴掌,自己要说什么一下子就卡在喉咙里了。
散会后,黄市长走到王斌面前握起他的手连连道起歉来:我出国考察回来才听说你一直都在找我,实在对不起,我狠狠批评了下面的同志,应该好好接待你。王斌感觉黄市长的手软绵绵的,象丝绸一样的光滑,以至于两只手还没有完全握到位,黄市长的手就滑了出去。王斌笑了一下:你说过,有困难就要我来找你。黄市长诚恳地点了一下头:是的,今后你有困难一样的可以来找我。黄市长指了指站在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把秘书的手机号码写给你,找到他就找到我了。
芦淞街服装批发大市场开业的那一天成为了这个城市最为轰动的一天。开业打折和酬宾优惠的广告早已经提前半个月公之于众。开业庆典仪式上,新城房地产开发公司还学习了广东的流行,请黄市长手握着鲜红的朱砂笔为一只醒狮点睛,满面红光的黄市长也顺势使用了广东的说法,拱起双手对老板们说恭喜发财、大吉大利。这些场面让现场围观的一些上了年岁的人感慨起来,感觉真是恍若隔世。他们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引起全城轰动的事件是勤劳勇敢的工人师傅修复了新中国第一辆蒸汽机车,这辆蒸汽机车被仓惶逃窜的国民党军队遗弃在了工厂,修复一新的蒸汽机车被命名为“东方红号”。车头高悬着一张毛泽东颇为年轻、带着一顶八角檐帽的巨幅画像,画像的四周被红绸包裹着,工人师傅们站在机车车头一只手握住驾驶室的抓手,一只手侧过身子来高举挥舞着,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无比的幸福。这样激动人心的画面被印刷成了报纸和当时罕见的彩色宣传画,由工厂的文工团载歌载舞、敲锣打鼓地送到了市政府和其它大大小小的工厂。事隔三十多年,再一次引起市民们啧啧惊羡的主角已经不再是那些工人们。一条比一条粗的金项链被戴在广东和福建等地服装老板们粗壮的脖子上,在日光下放送着耀眼的光芒,另外,他们的手上还带着好几颗硕大方正的金戒指,一个个“福”或者“财”字随着他们各种各样的手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金黄色的弧线,看得令人眼花缭乱。
芦淞街服装批发大市场的影响在日渐扩大,大市场里面上下三层大大小小的摊位每天都是人流如织,成群结队的外省人来到这里调货就象当年涌向广东一样。铁路和公路为此还增开了多趟旅客列车和班车到达或经过这个城市,走到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本地人也已经完全习惯了周围被各种各样听不懂的外地方言包围着,他们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小餐馆里面高声吆喝着喝酒并且炫耀自己又赚了多少多少,他们还会象个艺术家一样热烈地讨论究竟哪一个摊位的服装款式更有特色,能够卖得更好。由于来得太过频繁,为了节省每次住旅馆的费用,他们干脆租下了厂区里面下岗工人们腾出来的住房变成了落脚之地,有的房间还变成了大大小小储运的仓库。但是这并没有由此改变本地人对外省人的复杂态度,外省人干劲十足热火朝天的日子和这个城市的下岗工人们到处游手好闲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下岗工人们变成了真正的无产者,他们直到下岗才发现工厂发的存折上的数字是如此的令人沮丧,这使得本地人感觉到莫名的紧张。不断涌入的外省人正在陌生地四处张望打探芦淞街具体方位,本地人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就会目不旁骛地特意挺起胸脯,这表示他们对周围的景致一切都非常熟悉,甚至闭着眼睛就能从这里走到芦淞街,这点卑微的骄傲让他们感到舒坦,如果恰好有外省人找到自己来问路,本地人就会摆出一副问一句答半句爱搭不搭的神情,尽管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人也是外省的移民,而且说着一口既不靠东也不靠西、咬音却接近普通话的奇特方言。
当王斌感觉到自己又一次发了财是在免费使用两年的摊位之后。拥有一个芦淞街服装批发大市场的摊位等于怀抱着一颗哗啦啦每天掉金子下来的摇钱树,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绝大多数的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新城房地产公司的业务员第二次拿着销售合同来找王斌,和上一次低声下气、费尽口舌不同,芦淞服装批发大市场红火的生意为业务员提供了支撑,业务员漫不经心地对王斌说,不买也没有关系,继续租就行了,我们已经找好了买主,不过就是租金需要你自己和老板去谈。王斌晓得,业务员其实此言不差。有好几个老板早就看上了自己这个靠近楼梯口的好位置,他们曾经多次来过摊位找王斌打探过这里的情况,几个老板之间正在暗中较劲,比拼着看谁的价码出得更高。王斌其实开始还有些犹豫,但是业务员刻意保持的舒缓和平静却激怒了自己,这是一种比咆哮和不屑更为刺人的态度。呼啦一下,王斌拿过销售合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决意把两年所赚的全部积蓄外加梁文宇交给自己的十万块钱掏出来买下这个五十平米的摊位。
其实他一开始没有打算动用梁文宇的那个十万块钱,这笔钱一直放在银行里面准备等梁文宇刑期结束以后再连本带息还给他。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确实也是因为自己的钱不够,还有,他早就想过要把梁文宇的钱转变为投资,让梁文宇成为自己的生意合作伙伴,实际上梁文宇也把这笔钱的支配权托付给了自己。他想,留一个有可能增值的摊位在这里总比把钱存进银行拿点利息要强,对梁文宇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交代。
从广东和福建发来的货很快就赶不上批发出去的数量,王斌依葫芦画瓢学习广东福建老板的搞法,在大市场的附近租了几间工厂宿舍区的房子,男男女女招了十几个下岗工人买了一批缝纫机开始做起了服装加工。广东福建老板聘请的香港衣探每个月都会定时寄来那边的流行款式,正版款式在香港刚一上市,几天之后这些款式的冒牌服装连同冒牌商标就会出现在内地。只要广东福建老板们的翻版一出来,徐洁就会去买一件,回来拆开又可以进行翻版批量生产。王斌的服装加工厂每天机声隆隆,夜以继日。等到服装加工厂的规模迅速扩大到一百多人的时候,芦淞街服装批发大市场正对面的华丽服装批发大市场也开始销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