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宇不再答话，他沉默着望着车外，可能是车速太低，风漫不经心慵懒地从窗口吹进来却丝毫不能抵御酒精在体内持续不断的进攻，梁文宇开始浑身燥热不止，头不明方向地摇晃起来，他只好闭上眼睛靠在椅子的头垫上。暮色深沉，只有射向远处的车灯撕开一道道的口子和黑夜作着孤军奋战。
梁文宇去了一趟京城的服装学院，聘请了三个服装设计师，二女一男，都是应届毕业生。梁文宇跟王斌说，这些应届毕业生年轻脑子活，跟国际服装潮流走得比较近，开发新款式有创意。王斌一问待遇标准怎么定，梁文宇伸出一张巴掌然后又把大拇指缩了回去，四千！王斌吓了一跳，这够得上好几个工人的工资总和了。梁文宇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象我们这样的企业又没有什么名气只能下血本，我要的都是拔尖的，三个人都在国内拿过设计大奖。王斌点了一下头就听你的。三个服装学院的设计师们头一个月里面就跟着梁文宇在服装大市场里面瞎逛，东看看西瞧瞧，还要客户们填市场调查表，大家很快就知道了这几个人是宏盛实业公司高薪聘请的服装设计师。这在大市场里面成了新闻，因为老板们所有的服装款式不是从广东福建直接进来的就是自己在本地加工生产的翻版款式，拆开现成的依葫芦画瓢就可以下料上裁剪板了。不少好事的老板就打电话给王斌劝他说有闲钱还不如去找几个小姐消遣消遣，莫丢在水里连声音都听不到。
王斌和这几位年轻人谈过一次，设计师说，服装批发大市场生产和销售翻版款式和伪造品牌标签都是违法犯罪，这在国外是要抓去判刑坐牢的。王斌看了一眼旁边的梁文宇，他的脸上却波澜不惊，设计师说这叫知识产权保护。这个在中国迟早一天也会要被禁止的。这句话使王斌感到紧张，他追问了一句，禁止是什么意思？设计师说，禁止就是不让你生产也不让你卖了。王斌一听就懵了，不让做也不让卖那怎么办？梁文宇接住设计师的话说，开发我们自己的服装品牌。
梁文宇着手开发的服装品牌叫做“超界洋服”，这个名字是他们冥思苦想了几天几夜个才想出来的。洋气，好听又颇为前卫，王斌看了一下设计图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西装就是西装嘛，怎么还搞个洋服的名字，再说这西装有人穿吗？设计师说，你看电视里的国家领导人到国外出访都不穿中山装了，都是穿西装！王斌笑声更大了：那是国家领导人讲究国家形象，老百姓就在左邻右舍出访，方圆不过十里，穿莫子西装咯。梁文宇补话说，国家领导人穿西装是有示范作用的，这叫上行下效，现在批发市场里面卖的都是休闲装没有正装，西服这可以填补这个市场的空白。王斌眨巴眨巴眼睛说了一句，那你们就搞吧！
超界洋服在三个月之后上了摊位。那些棱角分明、线条笔挺的衣领和袖口显露着黑色呢料的低沉气息，强烈的射灯投射在上面顿时被一股深邃的幽暗所吞噬，失去了它刺眼而焦灼的夸张，显得柔情似水起来。这样简洁而又华丽的款式在一大堆花里胡哨印着各种英文字母的劣质休闲装里面犹如鸡群鹤立。市场里面大大小小的老板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到摊位前啧啧感叹和评头论足，不仅是为超界洋服的确漂亮的款型而且还为上面的骇人标价。甚至还有好几个广东和福建的老板都动了心，暗暗悔恨自己的手脚太慢让王老板抢了风头。
可是，一个月下来，老板们觉得自己的担忧实在是一种多余，尽管来到超界洋服跟前欣赏和问价的客商不少，但是大多数人都是摇着头离开，真正出手下订单的并不多。欣赏归欣赏，但是他们在掏腰包的时候会很实际地想到这些漂亮的洋服需要通过什么方式才能塞得进自己拎着的那些个尼龙袋，而回去之后又将要卖给谁？高贵的洋服每天孤傲地挂在摊位上面几乎变成了一件艺术品，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灰尘，灯光一照象一团被凝固的雾气。“超界洋服”被当成了一个笑话开始在服装批发大市场流传，众人们为王斌购进的那批西装生产设备感到惋惜，他们感叹着，有这样瞎折腾的功夫真的还不如去多找几个小姐。
前段时间的主要精力放在了超界洋服上，宏盛实业公司其他服装的产能出现了严重不足，供货出现了断档，随之而来的连锁反应就是资金周转失灵。工人们的工资已经欠了三个月没发，第一个月的时候，大伙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是也没说什么，因为王老板从来也没有欠过工资。第二个月的时候，大伙就有点不高兴了，唧唧喳喳开始议论，到了第三个月该发工资的时候还没看见钱的影子，有工人就停止干活了。到了第四个月的时候，厂房的房租也没个影，杜老板心里藏不得事就传到了外面，一些原料供应商也火急火燎到公司找王斌，梁文宇只好一个又一个地耐心解释，公司财务没有问题，王总是集中资金到福建调货去了，这些问题马上就会解决的，你们放心回去吧。
王斌真的从福建带回来一个火车皮，宏盛实业有限公司的供货很快就跟上来了。这批货无论从款型、面料还是针线等各个方面来看都不象是翻版货，是棉的握在手里极柔，是纱的拧在手中极顺，而且价格和那些翻版的服装差不多，这批货被抢购一空。王斌又马不停蹄地往返福建好几趟，回笼的资金很快就平息了一切，工厂里面恢复了紧张而繁忙的喧闹，翻版的款式和假冒的商标又挂满了大市场。然而，就在宏盛实业有限公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逐渐恢复正常的时候，潜伏的危机还是爆发了。
王斌最后一次从福建回来，货却没有象以前一样如期而至，货运车站的朋友打电话慌里慌张地告诉王斌坏了事，一车皮的货全部被海关缉私局扣下了，这两天正在清点货品，估计这几天就要上门抓人了，你赶紧想办法吧。王斌急忙召集紧急会议，一摊牌，几个管理层的人才知道宏盛实业有限公司原来在做走私贸易，前面这几批货全部都是王斌从福建走私贩子那里搞过来的境外服装。王斌交待说，我这次进去了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公司的一切工作由梁总主持。文飞提醒说，王总，缉私局的警察不是还没有找上门吗，赶紧找关系疏通疏通还来得及，可以找黄市长帮帮忙。王斌摇了摇头，海关在省城呢，又不归地方管，黄市长未必管用。
一听这话，众人无语。
第二天上午，王斌吩咐徐洁准备行李，把春季和夏天的衣服都挑几件带上，如果我过了秋季还出不来，到时候再往里面送冬装。然后你再去准备公司的账目往来明细，缉私局肯定是要查的，还不如早点拿出来争取宽大处理的主动。王斌交待完又去了一趟服装加工厂安排交代了一些事项，最后又去了芦淞街服装批发大市场和华丽服装批发大市场巡视了一番，工人们和销货员们热情地一口一声叫着王老板，王斌的心里突然有点难过，他觉得连累了这上百号跟着他吃饭的人，自己冒的这个风险太大，简直就是不计后果，没想到自己的鲁莽很可能就会毁掉他们的正常生活。稍微让王斌感到宽慰的是，自己进去之后，至少梁文宇还可以按照现在的运作方式把这个公司撑下去，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翻不过的山，等自己出来再好好大干一场。
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觉得有点寂寞，因为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最后只需要和梁文宇谈一次，他知道，梁文宇最近总是躲着他，如果不是因为超界洋服的失败，公司也不会被逼到去冒险做走私贸易的地步。其实有句话王斌早就想跟梁文宇讲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他想对梁文宇讲的是，失败了一个项目没有关系，你不要感到内疚，因为这个公司也有你的一半，我们是兄弟，有难就要同担。这句话他觉得今天无论如何要跟梁文宇讲，要不然明天一觉醒来被抓走就没机会了。王斌打梁文宇的手机，关机。刚把办公室的电话放下，电话就响了，王斌拿起话筒，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宏盛实业有限公司的王斌吗？”
“是，你是哪个？”
王斌没听出来是谁。
“我是海关缉私局的”
王斌还没等对方继续往下说就急忙嚷着：
“我们材料都准备好了，我明天就来投案自首”
电话里面，对方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惊诧和意外，只是淡淡补充了一句：
“你晓得就好，明天把你们梁老板的换洗衣服也一起带过来”
“梁老板？”
王斌心里一惊。
对方说：
“梁文宇已经投案自首了，我们打电话找你是要你提供材料”
王斌啊大叫一声：
“我是宏盛实业的老板”
对方有点紧张起来：
“你们公司法人代表不是梁文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