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一听,象三天没抽烟一样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了。
围绕着九州时代广场这宗土地发生的一切,于老板毫不知情。就在他最初来到市国土局的时候,他一直都认为这件事实在是太没有悬念了。虽然没有注明是股本金,但是合作协议上白纸黑字写的就是于老板出资三千万双方共同开发,加上仲裁委已经产生法律效力的裁决书,再加上措词严厉的政府令,市国土局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自己的要求。当然,扪心自问,于老板自己也犯了一个关键错误,国土证上应该在共有人那一栏当中填上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来,王斌谎称国土证遗失重新补办新证而瞒天过海的可能性就几乎为零,如今长荣房地产公司这个第三方的介入,问题明显已经复杂化了。尽管如此,于老板对于最后的结果仍然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因为他几次从国土局产权登记处办事员看见他时表现出来的惶恐和客气中可以感觉得到,这起冤假错案的纠正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当于老板第五次来到产权登记处询问办理结果的时候,他就开始感觉到变了,以前几次,工作人员都会谦恭地安排他坐下再泡上一杯茶;产权登记处的周处长几次放下手中的活专门陪着他讲一些只有朋友之间才会推心置腹的心里话。一切的信息都在表明,更正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当中,只需要程序走完领导签字就可以重新办理新的产权登记证书了。可是现在,周处长的办公室大门紧闭,拨通电话之后,电话中周处长竟然一连问了几句你是哪位?随后就装作信号不好挂掉了电话。于老板又来到产权登记处的办公室,那几个给他的茶杯添过水的熟悉面孔看见他进来就借口上厕所和外出办事掉头走了,最后只碰到那个上班迟到的小姑娘。小姑娘惊讶地看着于老板:你还不知道啊,那个政府令已经不执行了,原来的登记证不变。
于老板一下就傻了,政府令怎么不执行了呢?不是还有仲裁委的裁决书吗?小姑娘笑了,政府的事你要去找政府,仲裁委?仲裁委办公楼的那块地还归我们管呢。
于老板很快把市国土局告上了法院。王斌把于老板约出来喝茶,于老板准时赴约了。王斌告诉于老板,法院的人员工资和办案经费都是政府财政拨付的,你何苦呢。于老板说,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向法院告政府没用?王斌嘿嘿笑了笑:不是说没用,我是劝你不要浪费这个时间,我再给你加一百万的利息,一共两百万如何?于老板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你懂吗?王斌没有作声,眼神从于老板的脸上移开,在墙上挂着的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上停了下来。
法院开庭的时候,王斌没有去现场旁听,但是也没有错过所有的内容。第二天的报纸已经详细报道了这起引人关注的行政诉讼案件。报纸上还登出了杨局长作为市国土局法人代表走上被告席那堪称历史性一刻的照片。杨局长在辩论词中说,九州时代广场国土使用权证的遗失启事是公开刊登在报纸上的,法律程序上视为已经把信息送达关联人,关联人并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向国土局提出异议;其二,国土局原始记录和使用权证上并没有注明九州时代广场这宗土地还有其他共有人,为产权人办理过户手续不需要征求其他人的意见;其三,长荣房地产公司是通过合法手续善意取得这宗土地,并无任何欺骗和隐瞒行为,因此,市国土局在该案中并无任何过错。王斌阅读这篇报道的时候,一会眉头紧蹙,一会哈哈大笑,他指着报纸对文飞说,这些话我可从来没有教杨局长说过。我也不能闲着,你跟肖常委讲,随同他去法院检查工作的人大代表中加上我的名字。文飞答应了一声就出去安排去了。
于老板败诉了。市中级法院判决的理由是没有发现国土局有任何不当的行政行为。于老板又上诉到了省高院。但是,省人大一份关于该案办理的建议函几乎和他的上诉状同时到达了省高院。于老板终审败诉的消息是和他的死讯同时来到王斌这里的。那天王斌还象往常一样在郊区钓鱼,小车还没停稳文飞就急着下车,结果小车司机老李踩了一脚急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受到了惊吓,王斌手上的钓竿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王斌恼怒地看着马上就要靠近的文飞,可是文飞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一脸惊恐地奔向王斌:死了!于老板自杀死了!等王斌回到天台山庄大酒店办公室的时候,斜对面于老板的办公室已经被警方封闭,现场勘查已经完毕。文飞向两位警察绘声绘色地叙述了早上那个令人魂飞魄散的发现:保洁员象往常一样用备用的钥匙打开于老板办公室的大门,抬头就看到了挂在水晶吊灯之下的于老板。灯还亮着,于老板惨白的脸上闪耀着一团绚丽的光芒。文飞告诉警察,于老板办公桌上的遗书上只有“无言以对”四个字。
王斌特地选了一架临近午夜的航班。
在一长串的航班时间表中,他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才选了这趟航班,白天并不是没有时间,可他却装作很忙的样子会见了几个莫名奇妙的人,谈了一些走出大门马上就会忘记的话。在办公室一直捱到晚上,直到那一弯玄月几乎快要满轮的时候,他才出发。离开候机大楼,风立刻就裹挟了过来,象给人披上了一件外衣。机场摆渡车低沉的轰鸣声在月光的清辉之下倒更加衬托了黑暗中无法辨明方向的寂静,车上的白色灯光唐突地揪住了每一个的脸,那惨白的面色乍一看上去有点象旷野雪地里出现的银狐,它们闻迹而动,朝着食物,每一个都是机警、戒备地直视着前方。飞机眩梯上面,还有一位最后验明登机牌的安检员,王斌只好站在下面等待着那些往上拥挤的人群。飞机发动机已经在开始起飞之前的预热,螺旋桨的啸叫填满了暗夜的空虚,内心也一下子就变得饱满和具体起来。机身上面画着一株硕大无比的椰子树,机身太矮,椰子树被设计为倾斜着,从机身尾部一直延伸到机头的位置,照样可以看到它的挺拔。因此尽管灯光昏暗,王斌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了它。安检员接过王斌的登机牌看了一下,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大声着想穿透噪音的阻碍:
“您这是头等舱座位,您可以走贵宾通道,安检也不要排队,我们还有专车送您过来登机”
王斌嘴角抬了抬:
“我晓得”
声音很小,安检员根本没听清楚,只好表情木讷地笑了笑。
空姐穿着一套民族风情的制服,裙腰的位置别着一朵蓝色的织花,裙子的下边一直落在了脚背上,走起路来显得过于拘谨。有八个头等舱的位置,飞机关闭舱门之后已经在做起飞前的安全提示,空姐把头等舱和经济舱之间相隔的那副蓝色布帘已经放下。没有意外了,这趟航班只有王斌一个人在头等舱里面,他有点怅然若失,本来期待一个人向他讲述一下那个十五年之后再次前往的城市,哪怕只是笼统概括性的简单描述。可是不会再有人出现在这里,这个城市只能依靠记忆去重新感觉了。空姐示意王斌可以换一下放在座位下面的拖鞋,王斌点点头告诉空姐,我不需要饮料和食品,飞机落地了再把我叫醒。
在临时确定这趟航班的时候,他并没有通知海南省房地产投资考察团的接待方,尽管对方在电话里一再强调要到机场来迎接。和十五年前不同的是,海南已经从广东省划出来单独建省变成了一个超大型的经济特区。海南邀约全国各地投资商的广告词是:你可以错过深圳,但是再也不能错过海南。王斌决定参加这次投资考察会议之前,已经从电视和报纸上连篇累牍地看到了海南遍地结果的椰子树和寂寥空旷的说不清到底是城市还是乡村的土地,几乎所有象点模样的高楼大厦都还孕育在脚手架上,报纸上公布出来的建设用地面积和房地产开发企业的数量极不协调。免税、免费、不检查、不罚款之类的优惠措施又一再表明了政府海纳百川的决心。海南是熟悉的,是因为那一次痛彻入骨而毫无结果的寻找。年轻的美丽忧伤只有到了回望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那份忘乎所以的纯粹,王斌为此付出了代价,但是他并不后悔。人的一生绝大时侯都是在权衡利弊、左计右算中度过,如果没有那些象电光一样短暂冲动带来的伤痕累累,那就不叫年轻了。
出了机场,他象那些乘坐经济舱的客人一样选择了出租车。凌晨一点多了,海口的街头和十五年前相比好像没有太大的区别,当然除了那些不断跃入视线的脚手架。当王斌说出当年那条街的名字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楞了一下,显然是不太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