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是从海口美兰机场开始的,谢雁提供了一张当地统计局提供的数据以证明机场旅客吞吐量的持续增长,而且绝大部分是旅游观光客,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谢雁带着王斌几乎看完了海口市所有的四星级和五星级酒店,而且时间总是选择在晚上十点,这个时间是最能检验酒店客房入住率的黄金时刻,该入住的都已经入住,过了这个时间客人就不会再多。王斌和谢雁假装是一对夫妻去这些酒店寻找合适的房间,得到的答复多数都是客满的消息,面对这样一个个正常客人都会感到沮丧的结果,有一次王斌竟然连连感慨说太好了,搞得前台服务员有点莫名奇妙。当然,以此来证明海南房地产业的疯狂还缺乏说服力,根据谢雁的计划,接下来他们开始考察遍布海口的房地产开发项目,从普通的住宅小区到高档的度假别墅,从商务写字楼到大型超市。海口似乎变成了一个超大工地,到处都是黄尘蔽日、机械轰鸣。施工工地围挡外面的立面都没有被浪费掉,家庭旅游成为最广泛的幸福象征,这样的画面充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同时,古典主义式的家族合影也被用来证明某流派建筑血统的一脉相承,尽管那些影像中的家族都是西方人的面孔,这并不妨碍这个楼盘可以披上一层如云如雾的面纱。可是,很少有人注意,高高笔直的椰子树上都缀满了层层细沙,绿叶变成了毫无生机的灰色,就象被人在脚踝上戴上了一幅镣铐,无力地在风中晃动,再也不见过去那些王斌印象当中轻曼摇曳的身姿。谢雁显然没有观察到王斌心里面如此细密的悸动,她陷入了滔滔不绝、自我陶醉的讲述之中:经过统计,目前进入海南的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房地产开发商多达三万多家,资金高达十多万亿,海南的房地产开发已经带动了全国的房地产投资热潮。而这些投资当中,更多的都是没有房地产投资经验的开发商,有一个投资商以前是喂猪的。当谢雁说到这个数字和笑话的时侯,王斌皱了一下眉头但是瞬间又舒展开了。因为他相信,这个说法显然不是官员们为了政绩的浮夸,因为遍布全城的酒店、宾馆、招待所、写字楼里面都挂着各类房地产公司的招牌,甚至是居民小区的每层楼的外墙上都挂满了某某房地产开发公司驻海南办事处联系人的手机号码。尽管谢雁告诉王斌,这里面几乎有一半的房地产开发公司都是空壳公司和骗子公司,但是这一切迹象足以证明官方的统计报告和谢雁的道听途说还是有根有据。
当小车驶向亚龙湾的方向,也许是海洋风暴来临之前的预兆,天空中光线暗淡,阴云散落,象洗过毛笔之后随手甩下的几块淡墨。空气变得有些粘稠,不象有阳光之时的透彻和爽朗。王斌开始感觉有点呼吸困难,好几次微微张口。谢雁感觉到了这一点,她摁了下车门上的电动窗按钮,茶色的玻璃窗丝丝地退下,王斌这才看清楚的确是天气要变了,而不是玻璃窗滤色的效果。如果没有跟随张市长在半年前到过亚龙湾,王斌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何况还是这么一个令人不悦的天气。但是,当小车在他感觉的那个位置停下来的时候,他立即就恢复了清醒,刚才的不适一扫而光。的确没错,他刚刚下车,谢雁就指着前方的一个正被脚手架包裹着的建筑给王斌看:喜来登酒店的施工进度可真快啊。王斌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建筑的主体结构,看不出来和喜来登几个字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没有特别之处,既不像西式建筑也不像中式建筑,中庸得几乎说不上什么特点。谢雁摊开一张地图,一点一点地寻觅着那块尚待拍卖的五十八号地块。王斌把头抬起来说,莫找了,我们正站在这块地上呢,就是它了。
招标拍卖会设在市政府礼堂。
临近市政府的街道两边横空悬挂着预祝招标拍卖会圆满成功的各种标语。下得车来,王斌发现大礼堂门口已经是锣鼓喧天、彩旗飘飞,人声鼎沸。王斌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这样的场景一点都不陌生,就象过去工厂里面一台新型号的机车头下线,工人们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庆祝一番。当然,和当年工人们毫无杂念的为共产主义贡献劳动成果的欢喜不一样的是,这里的人们表情上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虚假的轻松和欢快。王斌注意到他们或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起窃窃私语似乎在密谋什么,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面露浅笑,就好象是刻意为了配合目前的气氛一样。还有人表现出非常忙碌的样子,在众人中来回穿梭,满脸堆笑拱手抱拳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招呼交换名片,已经无法让人辨明这些人究竟是会议的组织者还是参与者。这群人中,有老板亲自来的,周围的人眼睛紧盯着老板不敢走神随时准备聆听指令,还有一看就晓得是受到指派来的,叽哩哇啦地对着手机里面讲着天南地北的方言,身体稍微前倾、拼命点头的姿势应该也是向老板作出重要的汇报。而王斌看了看身边,只有谢雁一个人正新奇地到处张望,似乎是参加一场会谈兼休闲的活动,他这才感觉有点形单影孤。
这次的集中招标拍卖一共有十多个地块,差不多囊括了三亚市未来的全部城区范围,正如张市长在开场欢迎词中讲的那样,谁掌握了这些地块,谁就掌握了这个城市的未来,谁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这样的欢迎词很有煽动性,因此,等到正式开始投标的时候,在王斌看来一些不太重要的地块都有人反复开始了叫价。这样的情景其实对于任何一个投标的人来讲都不是一个好的开端,坐在主席台下中间位置的王斌开始闭上了眼睛,有点静心养神的样子,让别人看来他只不过是一个来凑凑热闹看看行情的局外人。其实,王斌已经屏住呼吸,排除周围一切杂音的干扰在极力扑捉台下台上发出的一丝一毫的声响。很快,他的听觉像只猎犬一样可以通过声波的震动来辨明大礼堂里面精确的方位,甚至可以在心里感觉得到那些人张嘴说话的口型以及勾勒出他们形形色色的容貌。王斌曾经观察过一只猎犬对于声音的反应: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爆竹声,那只本来昏昏欲睡的猎犬听来却如晴天霹雳一般瞬间就从昏睡中苏醒,一跃而起,对着爆竹声的方向低沉地怒吼起来。此时此刻,对于已经进入猎犬状态的王斌来说,这声爆竹声无疑就是台上拍卖师报出的五十八号地,王斌瞬间就在昏睡中醒了过来,只不过他没有睁开眼睛,尽管谢雁低声凑近他的耳朵说五十八号地开拍了。王斌仍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晓得了。
“底价三亿三千万,有哪位老板相中的吗”
台上的拍卖师左手撑在桌面上,右手紧握着拍卖锤,身体略微朝前倾着,眼睛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停留,而是快速地滑过,就象夏雨来临之前湖面上的蜻蜓。
“三亿三千一百万”
王斌闭着眼睛,感觉到这是左边靠近主席台位置发出来的声音。
“三亿三千二百万”
这个声音是从右边中间的方位过来的,距离自己最多二十米,是一个河南口音的中年男人,王斌正想象着这个中年男人的头究竟有没有秃顶的时候,靠近主席台左手边、应该是第三排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叫价声:
“三亿三千五百万”
眼前一片黑暗,不知道是心理暗示还是除了眼睛之外,人类还有另外的不被发现的视觉器官,王斌仍然看得见面前的人影憧憧。他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似乎是想要把这团象雾一样缭绕在面前的人影驱散开去,好让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穿越而来。那是一个语气轻柔却不乏坚定的女中音,从她的语速来判断,这个女人一字一句,吐字清晰,没有让人揣测的不明信息,语音中也没有尖利、亢奋等等那些浮躁的成分,和她刚刚报出来的价格相当匹配,沉稳平静地就象在选购一件可买可不买的衣服。王斌的想象力又迅速地寻找到了一个新的领地:这个非常有钱的女人应该是刚刚度过了难捱的更年期,生活和工作目标明确。尽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王斌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了这个女人。
会场一阵短暂的骚动,象一群马蜂从巢穴里被突然赶了出来,其中一只盯在王斌手上凶猛地蛰了一下,王斌倏地睁开眼睛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牌子,就象那只远处的爆竹变成在猎犬最近的身边炸响,猎犬的低吼变成了狂躁的啸叫,这已经不再是虚张声势而是条件反射式的恐惧了:
“三亿三千六百万”
话音刚落,马蜂立即安静了,会场只剩下拍卖师在高声叫喊:
“三亿三千六百万,还有人加价吗?还有人加价吗?”
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再一次捅翻了马蜂窝:
“三亿三千八百万”
王斌已经看不到那个女人说话时候的样子,尽管好奇已经取代了他对于眼前这个数字的敏感。可惜的是,除了自己和那个女人之外,几乎全场的人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那个女人的方向张望着。王斌也想站起来看看那个不经意间就成为对手的女人,可是,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再次举起:
“三亿四千一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