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生长的这个城市不管是在历史上还是现实中从来不会处于风暴的中心,哪怕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别的地方已经是斗得天昏地暗、造反派的机关枪架到了大街上,革命武装随时都可以朝无产阶级的敌人开火。但是,这个有着众多工厂的城市在领袖“抓革命、促生产”的最高指示中仍然可以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即使到了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它依然可以不被瞩目地躲在一边偷窥着。因此,已经处于极度焦灼状态的王斌从来也没有过绝望,就象自己经历过的种种艰难一样,经验告诉他,这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就象他那天晚上在工地上经历的海洋风暴,最骇人的部分不过就是短短的几个小时,第二天依旧是云淡风轻。可是,当他身处险境还努力尝试保持乐观心态的时候,另外一次风暴又已经在王斌的一次误会中暗自成型,从深不可测的海底潜流中喷涌而出。那天凌晨,他在睡梦中被文飞的电话惊醒:一家房地产公司被银行中止放款,开发项目无以为继,抵押资产也被银行冻结,走投无路后迁怒于在办理贷款手续中收受了巨额贿赂的黄云峰,而黄云峰在秘密的“双规”期间又交代出他的父亲。当时,黄市长率领的一个考察团正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办理离境手续前往欧洲,当黄市长递上护照的时候,边防警察立即扣押了他。
本来还处于暧昧状态下的情形瞬间变得明朗。过了几天,三家银行分别中止了天台滨海大酒店的放款,抵押资产全部被冻结。而当王斌还准备再次周旋的时候,专案组正准备羁押王斌要求协助调查黄市长一案的消息已经提前透露了出来,王斌在慌乱中只好逃回三亚。然而,三亚的情况更加糟糕,在王斌回家的这段时间,由于材料无法正常供应,天台滨海大酒店的施工工地已经陆续停工,等到好不容易才见到王斌的面,几位施工队伍的工头开始索要前面欠下的民工工资,在索要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工头开始组织民工们封锁天台滨海大酒店的施工现场,任何人不得进入,工头们的要求是连同这停工期间的误工费,一个子都不能少,直到这几百号人拿到全部工资为止。
挣扎和沮丧从来就没有象现在这样纠缠过,那种破灭希望而惶然失措的感觉只有当年从工厂下岗的时候才有过。往往在你以为有能力足以驾驭生活的时候,它却象一匹野兽不甘心自己反复无常的本性被驯服,使劲挣破牢笼又逃匿山野。这种沮丧又开始迅速地组织起了对肉体的进攻。王斌从回到三亚的那天晚上就开始失眠,刚开始的时候在天台滨海大酒店的周围一遍又一遍的走着,就这样一直走到晨曦从海平面上升起。他原以为这样近乎自虐的方式能够加重自己的疲劳感,好让自己在白天能够睡上几个小时。但是,随后他就发现这种方式根本行不通,他丝毫没有体会到那种无言的疲劳感,反而愈发精神亢奋起来,他在脑袋里详细而精确地计算着下一步的行动并且评估着这些行动可能会带来的各种外界反应,这种评估甚至细化到了对方说出的任何一句话他都该有的对应态度。但是,他自己又感觉脑袋像极了一锅煮沸的汤,粘稠、混沌,已经看不清里面究竟煮的是什么东西。他开始对周围一切发出的声响和光线产生敏感,但是每一次在尝试着抬起手或者抬起腿想做出一些什么反应的时候却发现根本又没有力气。接着,王斌又开始强迫自己吃下安眠药,药效大约在一个小时左右开始发挥作用,他感觉好像是短暂地睡过那么一小会,但是又不能确定究竟是清醒着还是已经睡着了,他可以清醒地感觉到全身僵硬丝毫不能动弹,就象被人捆绑在床上或者已经控制住他的神经。口舌也象被抽干了水的井,干涸得可以喷出火来,他开始拼尽全力挣扎,手舞足蹈,几乎是歇斯底里地,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做出了这样的动作,他甚至是有意识地控制着这种可怕的疯狂,他甚至是清晰地想到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这个样子恐怕会要吓个半死。王斌想从这一次又一次的仿佛马上就要坠入的深渊中解脱出来,可是毫无结果,每一次在快要觉醒恢复知觉的时候,又有一股更大的力量把他拽入了更深的地下……就在他几乎悲观地想要彻底放弃的时候,他却突然惊醒,心跳急速,而且必须马上翻身坐起来,否则只要耽误几秒钟,自己又会再一次坠入深渊。好几次,王斌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确定已经脱离了那些个危险的挣扎,他才从这个处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边缘回过神来。王斌在医院看过患了癌症的病人,那些双目紧闭、身体佝偻、神色惨淡的人其实精神意志早已经全军覆没,肉体不过是一道形同虚设的最后的防线,彻底的溃败只在转瞬之间。各种解决失眠的办法都尝试过之后,王斌才确定了一个事实:在天台滨海大酒店这个项目的孤注一掷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境,毫无章法可循的命运最终也给了自己致命的一击。住在酒店里,王斌感觉自己就象是一个被囚禁的国王,铁窗之外就是自己的领土,但是他却被自己的士兵戴上了镣铐。
见面的地点还是那家酒店的西餐厅。
沈雁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好几次王斌都站起来焦急地从玻璃幕墙内往大门口张望,直到门童拉开车门看到沈雁走下来,王斌紧张的情绪才稍微得到一些安慰。看到已经走到西餐厅门口迎接的王斌,沈雁连忙解释:不好意思,为一个项目的事情耽误了时间,你看,我连衣服也没有换。听到沈雁这么一说,王斌这才仔细打量了沈雁一下:她穿了一套藏青色的西服套裙,毛料质地优良,线条可以显示出分明的棱角,上装的左胸口别了一只小巧的水晶天鹅,随着沈雁的移动,这只有着不同切面的水晶天鹅在偌大的空间里划出道道七彩的痕迹,好像是要被人强行带离而有所不甘,正准备倔强地向着一个方向逃跑,晃得王斌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沈雁在座位上落定不久,侍应生就端上了两份铁板牛排和一瓶红酒,侍应生揭开盖子,往铁板上的牛排上快速地浇上一杯黑椒汁,刹那,滋滋声响大作,一股青烟袅袅升起。沈雁用两只手指捏住纸巾的两只角把溅起的油花挡在里面,一些细细的油花落在纸巾上迅速地沁染开来,纸巾马上变得如蝉翼一般透明。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饿了的原因,透过这层粘满了油花的纸巾,王斌看见沈雁的眼睛光芒四射满是兴奋。沈雁切下一块肉送到王斌的嘴边:张开,你最近瘦了不少。王斌犹豫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往四周瞟了瞟,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样明显不合年龄的亲昵举动,王斌笑了一下张开嘴巴咬住了牛肉。直到看着王斌把那块肉吞下去,沈雁才把手中的刀叉放在桌面上:
“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吧”
王斌把头从桌面上抬了起来。虽然是一句问话,但是沈雁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期待、眼神中显然也没有任何的疑虑,看上去是那么的泰然。他明白,这句话不过是沈雁借此打开话题而已,可以肯定的是,她已经非常清楚王斌今天来找她的目的。王斌的判断果然没有失误,就在他沉默了好几秒之后,还是由沈雁接上了自己的话:
“你的情况我都晓得,现在是需要我的帮助吗?”
王斌还是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沈雁直视着王斌的眼睛:
“没有问题”
这个爽快的回答超出了王斌的预料,他略微颤抖的手指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猩红的火焰混合在他有点绯红的脸上,就象喝了不少的红酒,而实际上他刚刚只喝掉小半杯。王斌如此认真地迎合着沈雁的眼神,没有回避和躲闪:
“我欠你的太多了,真的”
沈雁把正准备送进嘴里的一块肉又放回了自己的碟子,仍旧怔怔地盯着王斌:
“不,这一次是交换,不是没有目的”
王斌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有点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但是当他眼睛张大一些,身体向着对面前倾一点,把略微疑问的神情表现出来的时候,沈雁点了一下头表示郑重其事地肯定。
“交换什么?”
王斌使劲地吸了一口香烟问道。
“交换我对你这二十年的感情。你晓不晓得,那一年在夜总会,你帮我解围的那天晚上,我就爱上了你,这份爱一直持续到今天。我明白,你其实并不完美,但是爱本身就是充满了矛盾和缺陷。过去,爱你对于我来说是一份奢望,所以我只能逃避,我害怕会为了爱你而毁灭掉我自己。我直到最近才明白,爱是不能有阶梯的,哪怕这只是心理上的阶梯,那样只会让我变得怯懦,但是现在,我们扯平了,我可以毫无胆怯地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