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的语速很快,不知道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还是因为情绪激动的缘故,沈雁的脸上笼罩着一片霞光,就象沉默了几个世纪火山的突然喷涌,那个耀眼的光线令人炫目。王斌没有从沈雁这快速释放的压抑和沉淀中作出最基本的判断,他惊恐万分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措手不及,他尴尬异常,从一开始他就忘了沈雁早已是个成功的生意人,既然如此,他只能使用生意人之间惯用的词语迅速而直接地了解对方的想法:
“你说怎么交换?”
“天台滨海大酒店的后续资金我来想办法,作为交换,你要离婚,和我结婚”
的确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羞怯或者愧疚,沈雁明白无误地开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就象在商业谈判桌上,到了双方摊牌的时候,前面铺垫的温情和恭谦马上就冰冷了下去。王斌的脸开始扭结在一起,他把右手拿着的那把钢叉使力往桌面掷去,钢叉弹跳起来像个体操运动员做了一个高水准的前空翻然后落下,和旁边的高脚杯碰撞着发出一声尖利的脆响:
“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挺好吗?你要那个无关紧要的名份干么子”
沈雁本来靠在沙发后背上的身体前倾过来,一只手臂匍匐在桌面,一只手把那把钢叉拿起来又放回到王斌右手的位置:
“用我二十年的等待换取一个名份,你觉得过份吗?何况,如果没有这个夫妻名份,后续几个亿的资金投进去算是什么资产关系?”
王斌眯着一双眼睛再次仔细打量着沈雁,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在身陷幽暗之中的人,而是早晨起来拉开窗帘后突然射进来的一团刺眼的光线:
“原来以为只有我变了,现在才发现,你也变了”
沈雁用手细细抚平着西服套裙袖口上一个小小的皱褶:
“不是我变了,是游戏规则变了”
“这套衣服,你今天晚上穿着真合适”
王斌说。
按照王斌的计划,徐洁和安安到达三亚后什么事都先不谈,带着她们去亚龙湾晒日光浴、下海潜泳和吃海鲜。这么多年来,王斌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想要和徐洁和安安去度一次假。长久以来,家人不过是他成功人生的一个背景或者是道具,徐洁总是在别墅里、酒会上、朋友聚会中;安安也总是在学校里享受到了优厚物质条件带来的关注和赞美。王斌觉得这些就是他的动力,当忙碌成为一种生活常态之后,他以为生活本来就应该如此,这既是奋斗的过程也是奋斗的结果。自己从来没有去关注过这种奋斗的终极意义,自己只是阴差阳错地成为众人眼中一个不能失败的成功者,因此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还有什么途径和方式可以替代这种生活方式,他只是感觉到无尽的疲劳,而他偶然的感叹也是转瞬即逝,想要戛然而止这种生活方式的时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巨大的惯性仍然可以把人带到很远的地方。人们总是误以为选择是艰难的,这其实是一种假象,选择的逻辑从一开始就已经命中注定不可逆转,从一开始就只能顺着选择的逻辑继续走下去,毫无考虑的机会,哪怕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只不过有些人悲壮前行,有些人心存侥幸。
王斌的度假理由是天台滨海大酒店的严重危机已经过去,徐洁和安安应该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海浪和沙滩。但是,徐洁和安安的第一站并没有按照王斌的安排去了酒店而是去了天台滨海大酒店的施工现场。施工现场一片狼籍,一半的主体工程差不多已经完成,有一面框架结构的墙已经成型,只不过没有在框架间填充砖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宴会厅的雏形,那个高度足以垂下十几米的大型组合吊灯。脚手架外面罩着一层黑色的网罩,新鲜的油漆还在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各种建筑物料杂乱无章地堆放在铁栅栏之内,几个工人在值班室里正大声吆喝着打出手中的纸牌。除了铁门紧闭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就象到了午休的时候。徐洁两只手紧紧拽住铁栅栏往里面仔细观望着,好久才把脖子收回来。再朝外看过去,不远处就是亚龙湾的沙滩,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又义无反顾地退下去。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多美的海,我要记住这个地方”
晚饭选择在三亚那家最好的海鲜餐厅,所有的海鲜都是下午四点之前刚刚捕捞上来送到餐厅的活物。王斌要了水池中那只足有五斤重的大龙虾,这只龙虾独占一个水池正挥动着两只暗红色的指钳,服务员乘势介绍他们这家餐厅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龙虾了,是一只不可多得的虾王。清蒸大龙虾端上桌,王斌小心翼翼地剥开龙虾已经蒸成大红色的外壳,把奶白色的虾肉一块一块用小刀剜下来,沾上蒸熟了的蒜蓉和醋放到徐洁和安安的小蝶子里面,看着徐洁和安安夹住虾肉往嘴巴里送。王斌仔细打量着徐洁,结婚快二十年了,徐洁脸上的肤色还是黑中带红,只不过脸上的肉有些浮肿和松弛,把酒窝遮住了一大半,眉眼之处也显现了几丝明显的鱼尾纹。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女人默默无闻地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和自己分担过创伤和痛苦,经历过绝望和希望。已经在心里准备过无数个可以开口的说辞,找到无数个可以说服的理由,但是当徐洁真的坐在了自己的对面,自己又无所计从了。王斌也不是没有下过决心放弃这一切重新开始,哪怕就是回到农贸市场去摆地摊。但是冷静一想,其实自己已经没有了重新来过的资本,这个资本倒不是钱,而是主要来自经验和阅历的沉重负担。没有人可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真正重新来过,就象人一出生就永远没有办法再回到子宫。徐洁的嘴边淌下来几滴汤汁,王斌连忙拿起餐巾纸帮她擦干净,坐在一边的安安都笑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了一种仪式感,而这种仪式绝不是他经历过的无数次的开张剪彩、启动仪式和领导讲话,那样的仪式只有煞有其事的滑稽和庸俗不堪的表演。所有一丝不苟的仪式都应该具有华美而庄严的细节,所有的动作和表情都应该是心性合一的具体体现,就象此时此刻,不晓得是被自己感动了还是被徐洁感动了,王斌的鼻尖上涌动着阵阵酸楚,无以言表的情绪被笼罩在那层象龙虾一样薄如蝉翼的甲壳里,蜷缩着蠕动着反复挣扎。
徐洁把筷子放下来望着王斌:
“你有心事?”
王斌不自主地在椅子上扭了扭屁股,两只手从包里掏出一份材料,但是他没有急着递给徐洁,而是把它卷成一团握在手中:
“这件事首先我需要跟你和安安解释一下,我要说的是,这绝对是假的,是我们这一次度过难关最后的一个办法,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如果我不这样做,我们这么多年的积累就会全部毁掉”
王斌停顿了一下。可是,疑惑和诧异并没有象王斌所预想的那样出现在徐洁的脸上。是不是自己表达得不够透彻?是不是直到现在,面对这即将来临的变故,徐洁还是丝毫也无察觉?越是这样,王斌的心越是象被人使劲摁住一样,憋屈着,愤怒着仍然要往上跳动,这种感觉使王斌迅速地找到了曾经的体验,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在工厂宿舍里去找徐洁的时候正是这样的感觉。徐洁仍然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碟子里的那块虾肉,她用牙签把那些附着在甲壳上的细小肉末一点一点地剜下来送进嘴里,似听非听着王斌的说话。
“我说了,这是假的,希望得到你和安安的理解,只要情况一旦好转,我就回到你们的身边”
王斌说完把手上的那份材料快速地放在了徐洁的面前,就好像那份材料一旦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就永远不再属于自己一样。徐洁轻轻地推开材料,抬起头望着王斌:
“你爱她吗?”
“谁?”
“沈雁”
酒楼里灯火通明,王斌却一下子觉得其暗昏昏。他半张着嘴巴,迟疑了好长时间才嗫嚅着说:
“你怎么,怎么认识沈雁?”
徐洁接过安安递过来的一张纸巾沿着嘴唇的四周仔细地擦了一圈:
“十多年前,你来海南找沈雁,我就晓得,安安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被人拐走的”
王斌偷偷看了一下安安,安安却看着另外的方向,只留下一个面部的侧影。
“安安已经二十岁了,是成年人了,她有权利知道这一切了,包括这一次沈雁打给我的电话”
徐洁没有理会王斌再一次表现出来的诧异,接着说道:
“沈雁说她爱你才会这样来帮你,她除了爱之外还有钱。可是,我除了爱你之外一无所有。因此,这是一次不平等的战争,所以,她赢了”
徐洁说完就拿起那份离婚协议书,平铺在桌面上,就当她准备拿起笔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被王斌突然摁住,他的眼泪簌簌就止不住滚落了下来:
“还记得我们在找安安的路上,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吗?我们永远都不分开,我没有忘记,我很快就会回到你们身边的”
徐洁微笑了一下:
“是吗?我都已经忘了”
她把王斌的手挪开,在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