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的早晨曾经热闹过那么一阵子。天气晴朗的时候,太阳在五点多钟就会从海平线上升起,到了七点多钟的时候,所有的房地产工地就开始叮叮铛铛进入到争分夺秒的状态。不过那种喧哗随着这场金融危机在不久前又复归宁静,所有的建筑工地一片凋零,只剩下那些巨大的广告牌中一脸幸福的主人公们仍然在憧憬着未来,如果打开酒店的窗户仔细分辨,可以隐约听得到海浪的声音,闻得到略微咸腥的气息。从昨天晚上一直到今天早上,王斌睡着了。可能是徐洁睡在旁边的原因,熟悉的体味和均匀的呼吸做了最好的催眠,当他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透射进来的一丝光线,他忽然充满了感激,好象这束光线不是如约而至,而是没有征兆的闪现,给了自己意外的惊喜。回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深沉,一夜无梦的轻松好像只有在遥远的过去才有过。他明白这是徐洁重新把他带了回去。想起昨天的那份离婚协议书,心里翻涌的一阵酸楚促使他想搂住徐洁的肩膀,给她一个温存的拥抱,一伸手却发现扑了个空,徐洁已经不在床上了。他又朝卫生间里看也没有人。王斌披上衣服走到隔壁安安的房间敲敲门,安安在里面答话,我在洗澡。王斌问,你看见你妈了吗?安安说,应该是去买早点去了。王斌哦了一声又回到房间。买早点是徐洁的生活习惯,王斌苦笑了一下,徐洁显然是忘记了他们住在酒店,一楼就是餐厅。他回到床头拿起电话开始拨打徐洁的手机,但是那边显示无法接通,他又不甘心,拿起电话一遍又一遍地摁响回拨键,直到被一阵急促而惊慌的敲门声打断。王斌打开门,酒店李经理站在门口说:
“王总,你房间的电话怎么老是占线,快点,可能是你爱人出事了,我们把车安排好了,直接送你去殡仪馆”
王斌的脑袋嗡地一片空白,他瞪大了眼睛:
“你说送我去哪里?”
李经理大声回答:
“殡仪馆”
徐洁是被早上出海打渔的渔民发现的,人从海边拖上岸的时侯好象还有知觉,渔民们赶紧拨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急救车来了之后才发现人已经没有呼吸了这才直接送到了殡仪馆。一路上,李经理告诉王斌,早上四点半的时候,就有服务员看到徐洁从酒店出来一直走到天台滨海大酒店的施工工地,她的出现还惊动了两只大狼狗,朝着她使劲狂吠,但是她还是那么执着地向里面张望着好象没有受到丝毫的惊吓。直到值班的工人骂骂咧咧起床想查看个究竟的时候才看到她,工人们这才晓得她是昨天跟着王斌一起来到这里的那个女人。值班工人还问徐洁你是谁呀?徐洁说,我是王总的爱人,工人们又问,你这么早来这里干什么,徐洁没有回答转身离开朝附近的海滩走去。
李经理有意压低的声音每一句都象霹雳一般震荡在王斌的心头,其实他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就坚定地告诉自己肯定是认错了人,这个人的身材长相可能和徐洁有点接近,值班工人只不过在第一时间之内就想到了自己,自己只不过是前往殡仪馆去指认一下,好帮助警察抓紧时间去寻找新的线索。因此,他不但好几次都制止了安安浑身发抖的抽泣,而且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切,但是每次在李经理感觉到有点不太正常想中止叙述的时候,王斌又朝他点了点头:继续说。
遗体存放间在殡仪馆的后栋,由一个个象酒店布局一样的小房间组成,只不过没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厚厚的深茶色钢化玻璃封闭得极其严实,表明这是一个连通生存和死亡之间的秘境,就好象一旦打开一条缝隙,亡灵随时就会从这里飞出去。刚进走廊,强烈的福尔马林的气味扑鼻而来,王斌心里一阵作呕,但只能强忍住跟着工作人员一路疾步而行。可能是刚才在车上一动不动保持着僵硬姿势的缘故,王斌这个时候开始感觉到心脏象被人安装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发动机,而这个控制速度的按钮并不由自己把握,他很快就感觉到口干舌燥、两只腿不停地颤抖,浑身乏力,几次都迫不得已停下来好让自己喘口气,但是心脏位置的那个发动机却绝不允许他停下来,越来越快地砰砰直跳。在一个拐角处,工作人员终于停了下来,打开门,吱溜一声,一股冷气顿时将室内室外的两个空间截断,心脏位置的发动机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被拔掉了电源或者是汽车熄灭了油门,但是惯性仍然在发挥作用,王斌几乎听到了体内心脏位置滋滋的声响,这个声响抖动着王斌浑身发颤,他看见了躺在一张不锈钢床上的徐洁。是的,没错,就是徐洁。她浑身浮肿,头发还是湿辘辘的,显然是被人从脸上捋开过好辨认面容,几丝散发还凌乱地遮盖在紧闭的眉眼之上,她脸上的皮肤经过海水的浸泡有点发白,看上去有点象王斌小时候常吃的发饼,沾上水之后,坚硬的发饼就会变得膨胀一点,柔软一些。
安安扑到徐洁的身上大哭起来,拼命地用两只手拂去徐洁脸上还残留的水珠。王斌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他两只手一把拽住不锈钢的床头才没有倒下去。他呆立在房间里全身发冷,这眼前的一切就象是幻觉而不是真实的情景,这种幻象在那段艰难的睡眠里经常出现,而且每次都即将要濒临绝望之际,另外一个清醒的自己就会在梦中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一个恶梦而已,醒过来就会绝望消失,一切都恢复平静了。为了判断自己究竟是不是还处在恶梦之中,他从口袋里掏出昨天徐洁签完字的那份离婚协议书一点一点地撕碎,他撕得很慢很慢,他似乎在咀嚼和享受这个快意的过程,他的眼眸里闪动着象旷野里出现的狼一样骇人的寒光。最后,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朝着房间的上空使劲抛去,碎纸片象漫天飞舞的雪花洒落,一如当年他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艰难地跑向徐洁的家。
沈雁接到安安打来的电话有点吃惊,她有点迷惑安安为什么想单独跟自己见一面,她问安安,你爸妈在哪里?安安平静地回答说,他们已经签好了离婚协议,明天我和我妈就要回去了,回去之前想和你见面聊聊。沈雁笑了起来,你想聊什么呢?如果是你妈来找我还可以理解。安安说,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你,我不会为难你的。沈雁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那好吧。
见面的地点还是在沈雁经常去的那家西餐厅。沈雁握着安安的手说,当年的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你不说,我肯定不认识你了。安安的手冰凉冰凉的,不是她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的体温。沈雁吃惊了一下。但是当她再次略显紧张地观察安安的时候,安安只是浅浅地笑着,看不出有任何危险的情绪。沈雁客气地招呼安安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牛排都上齐了,安安一直都在脸上挂着笑,时间久了,沈雁觉得安安的这个笑容有点僵硬。她这才开口打破沉默说,一边吃一边聊吧。安安答应了一声抓起放在右手边上的那把叉子,想了一下又放下了,她问沈雁:
“你爱我爸爸?”
“当然爱他,十多年来一直都爱着他”
沈雁回答说。
“可是我不明白的是,这十几年你们都不在一起,你怎么会爱他呢?你了解我爸爸吗?”
听着安安的问题,沈雁放下刀叉搓了搓两只手掌心:
“说实话,我其实也不晓得为什么,但是我明白,时间其实和爱情无关,和是否在一起也没有关系,和了解不了解对方更没有关系,我其实并没有和你爸爸真正在一起完整地生活过一天,但是我却感觉每时每刻都生活在他的周围,这就是爱情,你还太小,不懂”
好像是受到了这个灵感突然爆发而巧言以对的鼓舞,沈雁把切下来的一大块牛肉送进嘴里使劲地嚼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我爸爸离婚?”
“因为我不能满足于总是生活在他周围的那种感觉了,我要进入他生活的中心,成为他的一部分,就象你妈妈才能拥到的那种感觉”
沈雁一边嚼一边回答着,直到她把那块大牛肉有点艰难地咽了下去,安安这才把右手的衣袖捋了起来,一条又一条淡红色和暗红色的伤痕立刻就露了出来,象饱经风霜的树枝。她把手臂递到沈雁的面前:
“没有人可以生活在别人的中心,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你都要为他预留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天地。你看看,这就是为我爱的人留下的,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每想一次他,我就会在自己的手臂上用刀划一下,但是他却根本不晓得我在爱着他。这就是我对爱情的态度,宁肯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别人”
沈雁的头皮顿时感到一阵发麻,她把手里的那把钢叉放回到桌子上:
“你的意思是我伤害了你,还有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