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的时候,王斌才往徐洁娘屋里去,到门口的时候,王斌看见徐洁那个傻子姐姐正一动也不动地抱着安安。看见王斌进来,徐洁把碗往桌上一放,起身就要走,徐洁她妈一把拉住了她,冲着王斌就吼了起来:
“斌伢子,你也学会打堂客了啊,你有本事也往你岳母娘身上擂两拳”
徐洁他妈说完就往王斌身边靠了过来,徐洁他爸把她拖住然后走到王斌的身边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王斌就跟着她爸走到门口,她爸说:“你先回去,洁妹子和安安先在娘屋里住一段时间”王斌“嗯”了一声就往回走了。
南方没有春季和秋季,只有夏天和冬天,因为季节的转化几乎没有过度,头天夜里还是酷暑难耐,短衣短裤,电风扇呼呼吹个不停。但是,可以没有任何征兆,天气一夜之间就会风向突变,气温骤降,第二天人们就全穿上棉衣了。尽管降落在省城郊区的飞机并不多,但飞机还是晚点了,飞到半空中的时候,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就袭击了省城,陈副部长乘坐的飞机只好折返而回,等到重新起飞降落省城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延误了七个多小时,张厂长在机场的贵宾室里早就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了,看到陈副部长出现在贵宾室的时候,张厂长马上迎了上去接过陈副部长的大衣:
“老领导,早知道这样,加挂一节车厢多好”
陈副部长摆了摆手:
“马上就要过年了,车厢都紧张”
陈副部长若有所思地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老天给我下马威呢”
当陈副部长一行人到达省城九所宾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党委书记老肖陪着韩副省长已经等候多时。服务员把大家直接引到餐厅,陈副部长一眼就看到了餐桌上的麻油猪血汤,韩副省长示意服务员把这碗汤送到陈副部长的面前:
“老同学,这是火宫殿专门为你送过来的,快点趁热吃”
麻油猪血汤和臭豆腐都是百年老店火宫殿的镇店之宝,只因一句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而使这里的臭豆腐名满天下,却不知这里的猪血汤亦是极中上品。这里的麻油猪血汤不肥不腻,入口绵甜松软。汤底是切得碎碎细细的萝卜干,汤面是一圈亮晶晶香麻油、辣椒末和嫩葱段,吃起来软中带脆,脆中带润。闻之,衣襟带香,食之,不辩肉味。泽色汤料百年未曾改变。当年,陈副部长和韩副省长还在岳麓山下同窗的时候就经常来坡子街火宫殿吃一碗这麻油猪血。
“家乡的味道啊”
陈副部长一边吃,一边不停的念叨着。吃完猪血以后还在依依不舍地吸啜着这麻油汤,喝完最后一口汤,他把碗放在桌上大舒一口气道:
“老韩,这次你不出面帮我,我只怕是回不了京城喽”
就在陈副部长和韩副省长彼此寒暄的时候,距离省城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工厂里面同时也是狂风骤雨来临之前的焦灼不安。工人们三三两两地从不同的生活区聚集到了老文家里,实在坐不下了,老文就把会议地点临时改在了他家前坪的一块空地上,老文还安排他崽文飞把电灯牵了出来,亮了灯的空地上马上就吸引了很多好奇的家属,大家都从家里拎出靠背木椅和方凳坐在灯下来,不少细伢子就在灯光下追闹着,他们不晓得这块空地上要发生什么事情。陈副部长要来的消息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在工厂传开了,而工人们都晓得陈副部长此行的目的是要宣布一项部里的重大决定:那就是男五十岁以下、女四十五岁以下的职工全部要实现身份置换,由全民所有制置换为劳动合同制员工,部分生产线移交地方企业,由此算来,一万多职工绝大部分的人都在置换之列。实际上,工人们并不明白“体制转换、按劳分配、减员增效”这些词语所代表的真正含义,但是他们明白了就在眼前真实发生的“优化组合、下岗分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代表了焦虑和暴躁,代表了性无能,代表了崽女的牛奶由浓变稀,代表了菜篮里的新鲜猪肉慢慢变成没有油水的大白菜。忧心忡忡的气氛弥散在工厂的每个角落,不管是在车间里面还是在茶余饭后的家属区,人们都在努力去感觉其中的玄机并尝试去表达它。最后,还是下岗分流在家的老文总结出来的一句话似乎找到了这个难以捕捉的感觉,这句话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工厂,这句话就是:“不想事的日子到头了”
老文看到空地上聚拢过来的人差不多了,就把自己“生产积极分子”“劳动标兵”“马列主义学习积极分子”“毛主席语录学习积极分子”之类的荣誉证书摊在大家的面前,一边拿在手里拍着,一边不停地摇头:
“看看,看看,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一个堂客们贴在灯下仔细地看了好几本,看完才感叹起来:
“哎呀,老文嗲,看不出来你还蛮有才咧”
老文听到这个堂客们的恭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但是马上又更加垂头丧气起来:
“有才顶个屁用,奋斗了几十年,一声喊走还不是在家吃老米饭了啊”
听到老文这句话,空地里的人们感到一阵寒颤。老文把几张已经写好的材料纸递给刚才那个表示出无比崇拜的堂客们:
“你念给大家听听”
这个堂客们顿时有点受宠若惊地两只手捧过材料纸,清了清喉咙,凑到灯光下念了起来:
“尊敬的陈副部长,请问这里还是社会主义的工厂吗?”
念到这里,堂客们的嘴角哆嗦了一下:
“哎呀,这是写给中央领导的信”
旁边的人听到这句话了马上都停止了刚才还七嘴八舌的扯谈,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老文是工厂造反派里面文化水平最高的工人,别人对付臭老九都是拳打脚踢的武攻,只有他是文攻。他从来不打人,只是对着他们背毛主席语录,第二天就要他们原样背出来,后来毛主席语录被他背完了,他就背马列主义的文章,结果没有一个臭老九能背得过他,这个深厚的功底终于又在今天发挥了作用。
这封信从头到尾都大量引用了《资本论》里面的经典语句,听起来有理有据,振振有词。老文还在信中回忆起了陈副部长十多年前在工厂里当厂长的那段美好时光,老文动情地写道:“那个时候我们什么事都不想,不管是电风扇还是卫生纸,不管是沙发还是衣服,工厂都会发给我们,没找老婆的青工们都会有工会出面去牵红线,我们过得无忧无虑”接着,信中话锋一转:“优化组合和下岗分流打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夫妻吵架、婆媳翻脸的事情经常发生,很多家庭已经吃不起肉,交不起小孩的学费了,如果搞劳动合同制,我们的前途又在哪里?”
等到这封信念完的时候,周围的人都被这个堂客们声情并茂的朗诵感动了纷纷鼓掌。表老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大家一挥手:
“签名,在信的后面签上名字,彭老总给中央上万言书,我今天要给中央上万人书!”
从省城出发的一路上,陈副部长微闭双眼,补充着昨天晚上和韩副省长深夜叙旧之后的困乏,张厂长和肖书记仍然还在为一件什么事在争执着,声音极其细弱,就象夏天的蚊子总是在耳边飞来飞去令人烦闷。陈副部长假装睡了,其实他并没有任何睡意。在通往工厂这条坑洼不平的国道上,他自己也记不清曾经多少次的走过,他透过面包车的窗户,眯缝着双眼打量着外面的景物,十多年了,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冬至已到,道路两边树叶凋零,寒风萧瑟,远处铁路线上一列内燃机车牵引的旅客列车缓慢而艰难地往前推动。道路两边行走的人先是抬起头来看着这支不期而遇的车队继而又低下头走自己的路。陈副部长仿佛看到当年自己从省城大学毕业之后来到工厂报到时的情景,当他拿着厂部开的实习介绍信来到锻压车间报到的时候,那时候年轻的老文就在当锻工了,上厕所的时候碰到了正在四处张望的陈副部长,知道他是新来的大学生后,老文一把提过他的皮箱,笑嘻嘻地把他领到车间主任那里报到,下班之后老文还陪着他买完了从棉被到牙刷的全部生活用品。陈副部长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老文的脸上还有一块小小的油污没有擦干净,他指给老文说的时候,老文用衣服袖子使劲一抹,本来一个小点的油污立即就变成了一道淡黑色的油渍地带,从脸颊一直延伸到嘴角。在陈副部长被打倒的那几年,老文利用造反派成员的身份最大可能地为他挡住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凌辱,每当造反派要押着他到车间开批斗会的时候,老文就会把他留下来背诵毛主席语录。闭上眼睛,陈副部长的脑海里都能象播映电影一样记得在工厂里的许多往事,这些往事至今还承载着他青春的羞涩和无言的悲喜。想到这里,陈副部长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的这十几年,虽然远在万里之遥的京城,但是另外一个自己仍然留在工厂里从来就未曾远离。以至于在他过完年马上就要办理离休手续的时候,命运最终仍将自己带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