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到达工厂招待所的时候,陈副部长远远就发现门口围满了人,仔细一看,他都认出来了是工厂里的老同事,他们使劲地搓着手,对着嘴哈气,显然是在寒风里面等的时间比较长了。陈副部长喉头一紧,赶紧下车,大家就一拥而上拉住了他的两只手:
“老陈,你终于回来了”
陈副部长笑着应承着:
“是啊,是啊,你们还好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周围找了找:
“怎么没看到老文啊?”
话音刚落,刚才还远远站在外面的老文他堂客猛地扒开人群,扑到陈副部长面前放声大哭:
“老文昨天晚上就被派出所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厂里说他写万人书,搞串联破坏改革”
陈副部长急忙一把握住老文他堂客的手:
“嫂子,别急,你跟我到派出所要人去”
他说完往站在旁边的韩副省长看了一眼,韩副省长眉头一皱,又朝陪在旁边的黄市长看了一眼,黄市长赶紧退了出去。等到陈副部长赶到派出所的时候,黄市长已经在那里等候了,看到陈副部长到了,黄市长陪着笑把老文写的那份信递到了他的手里说:老文昨天一晚上都在交代问题,根本没睡觉。陈副部长走进留置室的时候,老文也没有醒过来,他的睡姿还象年轻的时候那样,右手插进左手臂的腋下,头却朝向了另外一边,躺在条椅上鼾声起伏。陈副部长拿过一件军棉大衣轻轻盖在老文的身上,对着他说:
“老文,好好睡,你的信我收到了”
职工代表大会还是象过去一样在工厂电影院里举行,早上五点多钟的时候,陈副部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再一次把老文写的信看了一遍,信的后面是密密麻麻工人们的签名。看多了例行公事的材料,自己早就养成了对各种文字保持距离和冷静的免疫力。但是昨天整个晚上,他被这封信感动了,他的眼睛湿润了很多次,尽管这封信有很多的语句不甚通畅,有些用词在他眼里还有些滑稽,但是他仍然没有任何障碍地读懂了工人们的肺腑之言。自己曾经和工人们一起在食堂里面吃过一分钱一份的大白菜,吃过一毛钱一份的红烧肉,过去逢年过节的时候,工人师傅们就会热情地拉着当时还是年轻人的陈工回家去吃饭。过去,在向上级领导表达意愿的时候,工人们总是习惯用赞美和歌颂来隐晦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这一次,这份信已经毫不遮掩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和焦虑。自己十分清楚,劳动用工制度的改革,工厂,具体到就是厂长、车间主任甚至是班组长将有权决定一个工人的去留,而在过去,每一位工人的命运都由国家来决定。改革就意味着一批中年人要提前回家领取退休工资,一批青工将被剥离工厂转至地方中小企业;全家人刚刚拼尽全力端上的铁饭碗即将摔成八瓣。更为重要的是,工厂长久以来偏居一隅培养出来的与世无争的闲淡气质、平静和安适的流年时光将会成为永久记忆。而这个时代的终结,竟然是由自己,这样一个和工厂的过去有着深厚情感的人来完成,想到这里,陈副部长心里顿时象压上了一块沉重的钢锭。
陈副部长和韩副省长的车队到达工厂电影院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工人坐在电影院的台阶上,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通往会场的主道两边,已经由警察围成了一道隔离线。工人们知道大领导来了,于是一窝蜂地朝面包车围过来,王斌和文飞按照早已经计划好的安排,从布袋里把一条白布扯了出来,工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把白布扯平了,上面写着:工厂是我家,生死不离她。周围有些慌乱的警察赶紧把工人们往旁边推开,越是这样,工人们越是愤怒地往前挤。陈副部长用手示意警察们停止把工人们往外推,然后抬腿站在高一点的台阶上面向着人群:
“师傅们,国家没有忘记你们做出的贡献,改革的目的是要把工厂变得有市场竞争力,工厂如果跨掉了,大家的生活又怎么能够保证呢?”
看到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陈副部长接着说:
“改革也是有计划的,不是一刀切,我这次来就是要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协助职代会拿出具体的实施方案,我把韩副省长请来也是要请地方政府帮忙拿出安置方案,这个春节我就在工厂过了,不知道大家还愿不愿意留我过年?”
“老陈,你就到我家来过年吧,我给你包饺子”
老文一边答应着,一边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陈副部长走下台阶紧紧握住了老文的手,老文朝人群挥了挥手:
“别难为老陈了,让他们进去吧”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工厂提前几天就已经放了假让工人们置办年货。从上午开始,各个车间组成的文艺表演节目就已经在工人文化宫门口的前坪上开始了。表演“划龙船”“骑旱驴”“踩高跷”的工人师傅们脸上涂得是鲜红蹭亮、油光满面。一个满身是肉的堂客们站在一个个彩色绸布和竹条木板编成的龙船里面,身上是红红绿绿的布片。手一提,身一晃,龙船就在这个堂客的半腰上开始抖动起来,腿动船动,身摇船晃,旁边还站一个带着蓝色绸帽的艄公,花鼓阵阵骤然响起,这条龙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地穿行开来,而每每看到船头就要撞到人的时候,龙船头却刹那间躲避开来,就好像是在洞庭湖的水面上花枝招展地飘过,留下一个赏心悦目的虚惊。到了下午,家家都开始蒸八宝饭的时候,整个工厂家属区就全是糯米的清香了。鸡鸭鱼肉可以少一点,但是每年除夕的八宝饭和饺子是必可不少的。八宝饭里面放着红枣、花生、湘莲等八种果脯,蒸出来清香扑鼻,吃起来松软绵甜。而饺子的馅里,必定会包上南方人最爱的红辣椒肉团,红辣椒剁碎了和碎肉包在一起,煮熟后出得锅来,薄皮的饺子外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红红的辣椒肉团,白里透红,煞是好看。这年除夕夜的时候,大雪已经下了一天了,一路上,细伢子把有着一根细细竹竿的冲天炮点燃,冲天炮倏地就从他们的手中飞出,四处呼啸着爬上屋顶和树梢,然后在半空中炸开金灿灿的烟花。
陈副部长到老文家过年的消息传遍了工厂的每一个角落,王斌也拉着徐洁到老文家去看热闹,到老文家的时候,才发现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老文一家人兴奋得满面红光正在招呼着左邻右舍,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上面,一口大铁锅里面的热水正沸腾着,煮熟的饺子正不停地往外喷涌,陈副部长一边吃一边还在向老文他堂客称赞:
“你做的饺子皮薄、馅肥,特别是这个辣椒酱,辣口不辣心,京城可是吃不到哟”
听到这个赞美,老文他堂客就露出了羞涩之情:
“我这乡里堂客的手艺怎么能跟京城里的比呢”
接过老文递过来的一杯白酒,陈副部长站起来面向着围观的工人和家属们一举酒杯:
“师傅们,过完年我就要离休了,今后我还有机会再回到工厂的话,大家还能够赏我一碗饺子吃,我就心满意足了”
话说完,陈副部长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徐洁拿到待岗通知书是在工厂合同全部签订完毕的第二天。早上走进更衣室的时候,班长欲言又止地告诉她到调度办公室去一趟,徐洁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没走到调度办公室,远远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嘈杂声,已经有十多个车间里面的人堵在魏调度的办公室里面,一个师傅操起魏调度桌上的热水瓶举起来使劲朝地上一摔,一声稀里哗啦的巨响,热水瓶里面的银色保温胆碎了一地,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满屋都是惨淡的白光。红色的铁皮瓶身上画的是两只戏水的鸳鸯,也在瓶身接触到地面的时候扭曲成麻花的形状,鸳鸯身上的红色、黄色的油漆成片状或粉状洒在灰白的地面。这个师傅还嫌不够,对着魏调度的桌子上又是一拳头捶了下去,魏调度办公桌上的那块玻璃“刺啦”一声又裂成了八瓣,道道青白色的裂缝好像水系流向地图。这位师傅指着魏调度的鼻子破口大骂:
“老子在工厂里做贡献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穿开裆裤,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刚才还站在那里振振有词的魏调度一下子被吓得脸色惨白,坐回到椅子上去了。徐洁看见车间里的马堂客从裤腰上抽出一根当成腰带用的白帆布条子,往办公室上方的暖气管上一搭,对着魏调度吼道:
“你他妈的不让我活,老娘我今天就死给你看”
马堂客说完就把手上的白布条子往脖子上一套,周围的人被吓得慌作一团,急忙上前抱住她。被拖下来的马堂客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起来。徐洁在办公桌上找到自己的待岗通知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