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寒之中,微薄的日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无力地透过来,灰白地映照着徐洁的身影,路上两旁粗壮的梧桐也是灰白的,树梢上面瘦枝嶙峋,丝毫看不见生命的迹象。从工厂大门出来,徐洁一下子不晓得往哪里去才是好。王斌待岗一年多的时间里面,徐洁感觉王斌象是变了一个人,他变得反映迟钝,变得沉默寡言。最近一段时间,晚上睡得好好的时候,女儿安安就会莫名奇妙地哭闹,哭的声音尖细,胸口一高一低起伏得厉害,睡不着觉的王斌就会坐在床上抽烟,徐洁起来抱着安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哄她睡觉的时候,王斌甚至都不会主动去替换一下徐洁。王斌呆在家里已经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有出去过了,有几次徐洁出去买菜的时候,文飞来敲过几次门拉他去下象棋,听着外面呯呯地门板响个不停,他连应答的力气都好像没有了,只是把被子盖在腿上,靠在床头抽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又长长地吐出来,袅袅青烟就在昏暗的空间里面若有若无地飘荡,偶尔穿过窗外透进来一丝阳光的时候才可以看见它们的细长而瘦弱的身影象鬼魅一样的闪现。王斌抽烟从来没有这么凶过,一根接着一根,即使是在车间里干活累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也是和师傅们坐在一起,开开荤玩笑,喝口浓茶,抽一根烟,很快又生龙活虎了。但是在家里待岗这段时间以来,他唯一的体力活就是帮徐洁家做藕煤。做点蜂窝煤根本就不能和车间里成天和钢铁打交道的劳动强度相比,但王斌会感觉疲劳一日又一日的加重,甚至于当徐洁小心翼翼地告诉他自己也已经待岗的时候,王斌也只是苦笑了一下又陷入到无尽的疲劳之中去了。
然而,这个短暂的平静又被打破了。
这天晚上,安安象前几次一样,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大声的哭闹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止,呼吸好像越来越困难,小脸涨得通红。徐洁看到安安的小嘴唇变得乌黑乌黑的,没有一点血色,怎么哄也停不下哭声。被惊醒的房东刘堂客披着衣服敲门进来,拿起安安的手一看,指甲也是黑紫色。她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这好像是心脏病”
徐洁脸上的神经一下子抽搐起来:
“怎么可能,安安这么小怎么会有心脏病?”
房东刘堂客说:
“前一向村里有个三岁的细伢子也是这样,你们还是要赶紧到医院去看看”
听到刘堂客这么一说,王斌也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冷颤,赶紧起来穿好衣服,徐洁也急急忙忙往安安身上包了一床小棉袄。出得门来,山坡上一片漆黑,吹到脸上的风还很刺骨,远处东方的天空仍然沉默无语,寂寥深邃,只有工厂上通宵夜班的厂房里面依稀闪烁着黄色的微光。王斌骑着那辆单车在山坡上摇摇晃晃,徐洁坐在后面一只手搂住王斌的腰,一只手紧紧抱着安安,风把安安棉袄上的帽子吹了起来,徐洁腾出一只手把帽子又给安安罩在头上,王斌感觉徐洁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他猛地捏住手刹,单车停了下了,王斌用脚顶住地面,紧张地喊了一句:
“徐洁”
徐洁在后座摇晃了两下,一把抓住了单车椅子后面的弹簧:
“干么子?”
听到徐洁的声音,王斌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对着徐洁说:
“路太黑,抱紧我,抱紧安安,别摔倒了”
听到王斌这么说,徐洁心中一阵惊喜,这才感觉自己的男人又回来了,她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她抬头看了一下工厂厂房里面的微光,心里想,这天黑的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完啊?
好不容易挪到工厂医院,安安比刚才的时候好了一些,没有哭,口张着,感觉好像呼吸很困难,医生仔细问了问安安的情况,用听诊器在安安的胸脯上听了一会,然后才抬起头来干咳了一声,看了看徐洁,又看了看王斌:
“怎么不早点来医院看看,这是先天性心脏病,赶紧办住院手续吧”
王斌脑袋里面顿时一片空白,他呆坐在椅子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急症室的门被风吹开了,木门发出吱吱的声响,一阵冷颤突袭而来,王斌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站起来往门外走,却发现两只脚软绵绵的,根本无法挪开步子,两个手臂也已经变得僵硬麻木,突然感觉抱在怀里的安安变成了一团虚无飘渺的空气,好像连重量都没有了。徐洁接过安安坐在椅子上,王斌拿着病历本来到住院手续办理处,透过窗口的玻璃,看见里面一个值班护士正眯着眼低着头打着瞌睡,喊了两声里面没有反应,王斌就使劲拍了拍了拍窗户上的玻璃,几声砰砰的脆响在医院昏暗的走廊里回荡,打瞌睡的护士象触电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然后摇摇晃晃一脸不情愿地走过来把窗口打开,接过病历本看了看,有气无力地说:
“先交三千块住院押金”
王斌吃了一惊:
“交什么押金?职工家属都是先住院治病,出院的时候才按半价结算的”
护士的恼怒终于找到机会了,一下子把音调抬高了:
“这都是以前的事了,改革了你晓得不?先交钱后住院”
王斌愣住了,又掏出工作证递了过去:
“钱从我每个月的工资上扣”
护士瞥了瞥工作证,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
“不行,明天带钱来办住院手续”
护士说完就把窗户啪地一声关掉了。
第二天一早上,储蓄所还没开门,徐洁就到门口等着。她把两个人存折上剩下的五千多块钱都要取出来,储蓄所柜台后面的那个女人有点吃惊地看着徐洁,在桌子抽屉里面把现金数了好几遍才用橡皮筋箍好递给了徐洁,她紧张地看着徐洁把钱数完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办完住院手续之后,一等就是两天,还没有出检查结果,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医生把王斌和徐洁叫到办公室,用手示意王斌和徐洁在椅子上坐下来,把一摞化验单放在他们两个人的面前:
“看看这个结果,是紫绀型先天性心脏病,先天性心脏病中最严重的一种”
医生又补充说道:
“跟你们没法细说,你们也不懂,工厂医院动不了这样的大手术,要去省里医院,你们赶紧转院”
医生说完就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已经填好的转院证明递给了王斌,王斌一看就火了,捏着转院证明的手都抖了起来:
“转院到省里去?开么子玩笑,都住院了,你们为么子不治了?”
医生苦笑了一下:
“厂里医院做不了这种手术”
徐洁从王斌的手里扯过来转院证明问医生:
“动这个手术,省里医院要用多少钱?”
医生眯起了眼睛估算了一下:
“大概三万左右”
王斌带着安安的转院证明去了一趟车间,把他觉得还可以开口借钱的人都找了一个遍,师傅们每个人也就拿了一两百块钱,师傅们都有点尴尬地对王斌说,这是我这个月的零花钱都给你了,屋里的堂客现在把零用钱都管起来了,她说这说不定哪天我就在家待岗了,还是多留点钱做备用。王斌又找到了车间工会主席,工会主席说,我是看着你结婚的,看着安安出生的,这不能不管,你借钱的事我去请示一下车间主任。听到这个话,王斌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工会主席脸涨得通红地回来对王斌说,主任说你的工资都已经不在车间发了,你借的钱没法扣,所以不能借。
王斌到他师傅吴麻子家的时候,吴麻子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喝了几口水之后,吴麻子和吴师母就招呼王斌上桌吃饭,正准备坐上去,旁边吴麻子他崽说了一句:
“斌伢子是来借钱的吧”
王斌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安安的转院证明递给吴麻子,吴麻子接过来一看又递给了吴师母:
“先把那个一万的彩礼钱拿出来给老虎”
旁边吴麻子的崽把碗筷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
“今天就要把彩礼钱送到丽妹子娘屋里,不见彩礼,她姆妈不同意去我们打结婚证”
吴麻子说:
“我晓得,斌伢子这里等着救命,彩礼钱过一向再给你”
吴师母进里屋把一万块钱拿出来递给了王斌,王斌站起来推着吴师母的手:
“不用了,我再去想办法”
吴麻子瞪了王斌一眼:
“要你拿着你就拿着,现在你到哪里去借这么多钱”
王斌接过来谢过之后就连忙说自己吃过饭了。刚刚走出师傅的家门,吴麻子他崽飞起一脚就把门关了,就听见里面他崽冲着吴麻子吼着:
“他又不是你崽,我才是你崽,你莫搞错哒”
吴麻子也大声说:
“我是他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是我的崽”
吴麻子他崽气急败坏地说:
“那好,等你死了以后,要他给你披麻戴孝,给你送终!”
王斌听见吴麻子朝着他崽的脸上就是一巴掌扇过去,他崽嗷地叫了一声,一脚朝饭桌踢去,里面的碗筷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在外面听得真真切切的王斌突然感觉一阵头晕。他这才想起来到处借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面,紧紧抓着那一沓钞票,眼泪是止不住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