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斌的记忆中,从小到大,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为钱发愁过,工厂里面的人也好像从来没有为钱发愁过,每个人的收入根本就不用去打听谁多谁少。工龄决定一切,工龄长的收入多,工龄短的收入少,每个人都会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累积着自己的资历和收入,工厂劳资处庞大的档案里记载着每个工人的详细资料,劳资员每天都会从这些资料里面发现哪一年哪一批进工厂的人哪个月到了该调整工资的时候。每个月的某一天,工资和奖金就会准时出现在工人们的存折上面,象闹钟一样的准确。钱,成为工人师傅们存折上的一个数字,因为工人们实在是找不到很多要花钱的理由,房子是工厂按照工龄长短分配的,生病住院全部都是免费的,从摇篮到坟墓,工厂这架庞大的机器为每一个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开始和结束,人们幸福而坦然地享受着这一切,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切会从他们的身边悄悄地溜走。今天,王斌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彻底明白了钱原来是这般不可忽略,为了钱,他感觉自己象一只无家可归、到处摇尾乞怜的狗,在众人真真假假的同情和嗟叹中不知所向,今天的他才如此深刻体会到钱原来就是自己的尊严,原来就是安安的生命,原来就是一切。
省里的医院有一个巨大的门诊大厅,光门诊室都有十几个,挂号的、抓药的、侯诊的、吵架扯皮的人在这个大厅里面大呼小叫。自己手里端着个吊水瓶四处找厕所的、细伢子在护士的针筒下放肆哭闹的,一身穿得邋里邋遢,一看就知道是没钱治病坐在台阶上抹眼泪的,王斌和徐洁没想到过省里的医院竟然会有这么多的人,热闹得象乡里的赶集。王斌刚在挂号窗口排上队,脚跟还没站稳,就看见排在前面的十个人人突然一下象被捅破的马蜂窝一样嗡嗡地散开了,一阵污秽的破口大骂顿时响起:“妈的,又没号了”旁边有个乡里堂客凑到王斌的身边:
“夜里三点钟就要来排队挂号,现在都早上八点了,哪里还有号挂?”
“三点钟?”王斌吓了一跳
“啊,是三点钟,你不信去问问别人”
接着,乡里堂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挂号单,在王斌面前晃了晃:
“要啵?三十块钱一张,教授门诊”
王斌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掏钱的时候被徐洁一把拉了回来,顺着徐洁的手指一看。挂号窗口上教授门诊的挂号费写的是五元。徐洁说:“哪里象你这样看病的,还没看到病,钱就用完了”晚上,王斌和徐洁带着安安就在医院旁边的一家十块钱一晚的小招待所住了下来。第二天凌晨三点钟,王斌来到医院门诊大楼一看,整个挂号大厅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各个角落里各式各样的棉被裹睡着很多昨天晚上就开始等的人。三点半的时候,挂号窗口的门一打开,刚才还排着队聊着天的人们一下子都象头牛一样埋着头往别人的胳膊缝隙里面挤,骂娘声此起彼伏,一声响屁还剧烈地在人群中炸响,一股夹杂着大蒜恶臭的浊气迅速散开,偶尔会有一个人跳出来落荒而逃,但绝大多数人只是捂紧了鼻子丝毫不受影响。足足半个小时,王斌才从窗口买到了一张教授门诊的挂号单,等到王斌从人堆里面又拼命挤出来的时候,衣服的后背已经全都湿透了。到了早上八点半,看门诊的教授对王斌和徐洁说:
“回去先吃点药,住院的床位要半个月以后才会出来一个,今天先预约在这里,你们半个月以后再来办住院手续”
半个月之后,交了两万住院押金,办完所有的住院手续,护士带着王斌和徐洁找到了靠在走廊边的一张单人床,本来就狭小的走廊里面是人进人出,说一句完整的话都要被过路的人不停地打断,徐洁一把拿住护士的胳膊:
“怎么不是房里的床位?”
护士惊奇地瞪大眼睛望着徐洁:
“有床位就不错了,不要了赶紧说,后面还有好多人排队等着要”
徐洁只好苦笑着:
“要,怎么不要呢”
到了晚上,徐洁把安安放在靠墙壁的最里面,自己侧着身子和衣躺在床上,走廊的尽头是一排长木条的椅子,王斌把外衣卷成一个枕头的形状睡在椅子上。病房和走廊里面时不时地传出来挣扎着的呻吟声,有的是大如钟鸣,有的则是细若游丝。护士们推着小车在病房之间唰唰走个不停,吊水瓶在里面叮叮咣咣地碰撞在一起。到了下半夜好不容易安静一会的时候,刚刚合上眼睛的王斌和徐洁突然又被一阵急促的呼叫声惊醒了:
“医生,快来啊,不行了”
突如其来的凄厉叫喊声,仿佛在已经是遍体鳞伤的的深夜又划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走廊里面浑浊而昏暗的空气突然就象无数张狰狞的脸扭结在一起,王斌浑身打了一个冷颤,紧张得立马坐了起来,睡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的男人开口说了话:
“每天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医院大门口的旁边是一个菜市场。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天光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市场里面的灯还没有熄的时候,这里就已经非常热闹了,当城里人还在梦里的时候,宰鸡的、杀鸭的、剁排骨的,市场里面的乡里人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等到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乡里人就已经摆好了新鲜的蔬菜、猪肉和鸡蛋等着城里人来采购了。每到这个时候,王斌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会慢慢散步到菜市场里面闲逛一下,给安安买上几个新鲜的土鸡蛋。看着菜市场里面的人们为了多一点少一点的肥肉瘦肉争得面红耳赤,看着里面橘黄色的灯光慢慢地熄灭,看着外面的天光一点一点的亮起来,他感到了片刻的安慰,这短暂的一个多小时使他躲避了医院里面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福尔马林气味,并且还让他每天可以闻到剥光毛的鸡鸭们从开水里面捞出来的味道,尽管鸡鸭们的肉烂在锅里的味道他好像都有点想不起来了。但是,这片刻的安慰持续不久,王斌就会感到一阵愧疚,因为徐洁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医院里面,她连闻到鸡鸭味道的机会都没有。想到这些,王斌就会在医院的食堂里面为徐洁打上一份好菜,这个好菜也不过就是只见肥肉不见瘦肉的青椒炒肉,他在食堂里面吃完豆香干和炒大白菜之后,再把青椒炒肉给徐洁送过去,直到有一次,徐洁要把没吃完的肥肉扔进垃圾篓里,被王斌一把接了过去:
“有油,医生看见了要骂人,我扔到外面去”
王斌转身就往走廊的尽头走过去没想到徐洁会跟在后面。拐过走廊的时候,徐洁看见王斌正把那几块肥肉往嘴里塞着。
吃药、吊水、化验,检查,这样的重复每天都在进行,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护士长把王斌和徐洁叫到办公室说:
“检查已经全部做完了,现在要和你们商量一下手术时间,你们看什么时候动手术比较好?”
徐洁连忙接过话头:
“这还要商量吗,当然是越快越好”
护士长“嗯”了一下,从抽屉里面掏出几张纸:
“看看,这是你们一个月的账单,你们交了两万的押金,已经用掉一万多了,动手术之前押金还要交一万”
王斌一听就急了: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凑齐一万块?不是还有一万吗?能不能先动手术,以后再补交?”
护士长冷笑了一下:
“这里又不是你们工厂的医院,有些人做完手术连夜就跑了,医院到哪里要钱去?”
看到王斌和徐洁没有说话,护士长把账单放在他们面前,起身就往外走:
“钱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做手术,你们赶紧想办法吧”
晚上躺在走廊尽头木条椅上的王斌反复拿起那几张账单看了看,上面写的都是一些分不清究竟是汉语拼音还是英文字母的东西,他只看得懂每一项收费后面的数字,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些数子加了又加,希望是医院算错了帐。但是,每一次他都很失望,反复加来加去,他并没有发现数字算出来有什么错误。旁边的那个男人又说话了:
“兄弟,你不懂套路,进来的时候就要给医生打红包,要医生少开一点没用的药”
这几张薄薄的账单纸在王斌的手里一下子重如泰山起来。等到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他走出了医院骑着那辆带过来的单车直奔蔬菜批发市场。凌晨三四点钟的蔬菜批发市场已经象一锅煮沸的水闹腾个不停,全国各地不同牌照的大货车都到了这里,小板车、三轮摩托车,小货车排起的长队一直延伸到了批发市场的门外。王斌站在批发市场里面不知所措地围在别人身边看了又看,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进什么样的菜才能卖得出去,但是他晓得这个城市里面的人有一餐无辣,一日味寡的说法。于是,他把一麻袋海南来的青辣椒驮上了单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