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旁边的那个菜市场,菜市场里面的摊位是经营户们租来的,里面进不去,王斌就学别人的样子,把麻袋垫在青辣椒的下面,还借别人的塑料壶在上面撒上一层水,看上去就象从菜地里刚刚摘来的样子。天色慢慢地亮了,王斌蹲在这堆辣椒面前无法抬头,默默地抽着烟,出来买菜的堂客们经过他的身边,都要好奇地瞅瞅王斌,尽管他头发凌乱、衣着邋遢,但是他的举动却并不像菜市场里面的那些麻利的菜贩子们。这些堂客手里拿起一把辣椒问着价,王斌去一次又一次地胆怯地把头低了下去。等到上午十点多钟了,青辣椒还没卖出去一斤,看着别人都收摊了,王斌只好把一袋辣椒收起拉到了医院食堂问食堂里的大厨:
“师傅,看看这可以兑几份青椒炒肉?”
食堂里的师傅拨开麻布袋一看就笑了:
“这是海南的甜辣椒,个头大,吃起来却是甜的,本地人爱吃朝天椒,辣劲要足,越是辣得喊爹叫娘越想吃的那种”
第二天,王斌又去了蔬菜批发市场,他按照食堂师傅教给他的办法,拿起一根辣椒在身上擦了擦,朝着辣椒尖咬了一口,嘴巴里一声脆响,白色的辣椒籽散落在舌头上,如同两个相互排斥的物质结合在一起产生了强烈的化学反应,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嘴里和鼻腔里顿时燃起了一把熊熊大火,王斌打了一个剧烈的喷嚏之后,嘴巴就再也合不拢,不停地往外呵气。卖辣椒的货主呵呵笑着:
“怎么样,不吹牛皮吧”
王斌搂起两麻袋:
“就要它了”
王斌如法把辣椒切成了一小丝一小丝的,只要有人来问,他就要别人试一下,结果那些堂客们被辣得脸色大惊眼泪横流。旁边经过的人没看见有被辣得这么厉害的,于是纷纷围在王斌的两个大麻布袋前面,你一斤我一斤地来抢购,一个多小时,两袋辣椒就全部卖光了。
晨旭这个时候已经穿透了城市上空的浓雾,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那一缕稀薄而真实的阳光,王斌感觉到了一点温热。辣椒已经卖完了,回去太早,于是他还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发呆。自从他进厂的那一天起,在他关于生活的无数次梦想中,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的这样一个场景。他原来的计划是要学习完高中的课程,然后去考职工大学。手上有了文凭就可以有提干的机会,要不然当个工人技师也不错,他曾经梦想过在车间的办公室里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渴了的时候可以文雅地从热水瓶里面倒出热水来。他也梦想着住上工厂分配的房子,可以在吃完饭之后和邻居们惬意地下上几盘象棋,可以在冬天下雪的时候把徐洁和安安紧紧地抱在被窝里,他的梦想就是把女儿抚养成人,然后让她顶职进入工厂,把自己从父亲那里接过来的铁饭碗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无忧无虑地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可是今天,王斌的心里涌上来一阵无所依靠的悲凉,自己和这些没有城市户口的乡里人已经没有两样了。王斌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面掏出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钞票,他也学着菜贩子们的样子,先把这堆钞票摊在地上,然后一张一张地按照大小叠放在一起后,一弯,折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外套的内口袋里面。
安安动手术的那天上午,王斌和徐洁早早地来到了主刀医生的办公室,王斌一边说着劳驾医生劳心费力的客套话,一边把一个红包塞到了挂在墙上白大褂的口袋里,主刀医生随口应着,但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把外套脱下来,取下挂在墙上的白大褂穿在身上,然后把手往口袋里一伸,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红包的厚度,转过身来就笑容满面了:
“你们放心,这对我来讲是个小手术”
王斌连忙点头:
“劳驾了,劳驾了”
安安的手术做完,王斌刚回到工厂就听到了一个消息,住在单身职工宿舍里的李画家自杀了。
李画家四十多岁,一直没有结过婚,他总是说自己的老家就在离省城不远的一个县城里面,但是自从李画家住进单身宿舍里面的三十年时间里,好像从来没看见他回过家,也从来没有外人到他这里来串过门,这么多年里面,原来和他住在一起的人一个又一个地搬走了,他还是没有动过窝。后来看他年纪越来越大,宿舍就让他一个人独住。李画家住在宿舍一楼最靠近厕所的地方,尽管房间和厕所之间隔着一个露天的过道,但是房间的窗户从来没有打开过,窗帘布也是永远垂下来的,是淡淡的天蓝色。有风吹起的时候,李画家房间的窗帘布就会微微掀起,透过明亮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摆放的有一个三层木柜子,那是宿舍统一发的杂物柜,牢固而结实,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搪瓷脸盆和洗衣铁皮桶之类的生活用具。李画家是车工,每天在工厂里面车完了零件回到宿舍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雕刻版画,用几把大小不一的平嘴挫刀一点一点的在那些木板上刻出了女人们修长的手臂和丰满的乳房,刻出了工厂里面别人从来都没有注意过的某一个角落,这时候,别人才晓得这些平时里见得太多的景象在版画里居然是那样的漂亮。后来,厂报的一个美术编辑来宿舍看朋友,经过李画家的窗户去上厕所,那天正好一阵风吹过,李画家挂在墙壁上的作品被美术编辑发现了,李画家的版画作品就发表到了厂报的文艺副刊上面还代表工厂参加了全国工人美术展览,李画家就在整个工厂出了名。
李画家是死了四天之后才被打扫卫生的堂客发现的,那个堂客经过李画家房间窗户的时候,发现李画家的头是趴在书桌上面的,而且这个姿势几天来就没有换过。而以前李画家总是抬着头专心致致地坐那里眼睛盯着书桌上的木板。到了第四天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这个堂客才好像猛然醒悟过来一样,她丢下扫把,大声叫喊着跑去报告了宿舍管理员。等到管理员把门打开的时候才发现地上的一滩血已经凝固成一层薄薄的紫红色的血枷,脚踩在上面,就象踩在一层结了冰的湖面上,血枷瞬间就分裂开来,塌陷了下去,那个肌理和纹路就象李画家的版画一样自然和美丽。李画家用那把刀锋最锋利的锉刀划开了自己手腕上的静脉血管,他用自己的血和生命完成了最后一幅作品。文飞告诉王斌,李画家是被逼死的。王斌这才对工厂发生的大事才有所耳闻:一大批职工陆陆续续进入劳务市场待岗,工厂就把原来的厂房、设备和人员全部改制转给市里面,一个副市长出面接收了这些车间的设备和人员,结果接收完之后,工人们才发现实际上是一个姓杜的个体老板购买了这些资产。于是工人们决定把车间大大小小的门全部封上,个体户杜老板进不到车间里面去,只好在门外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工人们为此还集资派出几个能说会道的代表去了京城,离休在家的陈副部长接待了他们但最后还是实话实说:
“我现在是一个赋闲在家的人,谁还会听我的意见呢”
按照陈副部长的指点,工人们那天早上五点钟就来到了群众信访局,才发现信访局门口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人在人群中找人说话,于是很快就从口音上面辨别了工人们来自南方。这个人热情地向工人们介绍了自己的上访经验,并且以老乡的名义去请工人们去吃早饭。结果,工人们下了一辆面包车之后,抬头一望,看到了门口挂着的“省政府驻京办”几个字。驻京办的一位领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要求几位工人不要为家乡添麻烦。驻京办的这位领导把工人们的材料全部留下并且表示一定要给一个说法,你们就放心地回去吧。好吃好住了两天之后,看到几个工人的思想工作做通了,驻京办的一个细妹子又热情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连火车票都给买好了。几个工人都有点感动地说:
“你回去吧,不要送了,我们自己晓得进站”
哪晓得这个细妹子还是笑咪咪地说:
“领导交待了,一直要看着你们上了火车、开走之后我才能回去”
工人们回到工厂没几天,材料就从省里转到了市里,市里又转到了杜老板的手上。杜老板那天是在一群保安的保护下强行打开车间大门的,他从皮包里掏出来那叠材料向大家摇了摇,接着就宣布了自己要将车间铲为平地、盖一栋新厂房的计划,大家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个是只发基本工资,等厂房盖起来以后再回来上班;另外一条路就是直接买断工龄,一次性补偿一笔安置费,解除原来的劳动合同从此一刀两断。
文飞叹着气说:
“我本来想买断算了,省得要死不活吊在这里,这李画家一死,谁还敢去买断工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