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范小全从地里回来,照例到柳家来看一看。看见柳慎言游学归来,也很是高兴。
柳慎言道:“小全哥,你来得正好,二哥、三哥有没有在家?”
范小全道:“昨天刚好回来。有事?”
柳慎言道:“你去叫他们过来,我有事情和你们商议。”
范小全也没问什么,转身就走了。
很快,范小勇和范小双就跟着范小全走了进来。
柳慎言招呼他们在桌子边坐下,柳心兰在烧水,柳家大婶则坐在旁边纳鞋底。
柳慎言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的敲了敲,酝酿了一下措辞,这才说道:“几位老哥,慎言这次请你们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跟你们商议。咱家这个情况,想必你们都看到了,家徒四壁,米瓮里连隔夜的粮食都没有。最重要的是,你们看我娘和妹子的样子,一个显得比别人老很多,另一个又显得比别人小很多,这都是因为吃不饱给闹的。想我柳慎言,也是七尺男儿,让娘和妹妹受这种苦,从良心上也过不去。你们家呢?也好不到哪里去,范伯伯身子一直没好利索,一个大药罐子摆在那里,挣多少钱都不够花。更何况,小花还在老财家做丫环呢。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我家和你们家,都得改变这种现状。”
范小双道:“柳哥儿说得轻巧,要改变现状,哪有这么容易?”
柳慎言道:“很简单,现在我们两家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范小双道:“谁不想赚钱?但总要赚得到吧。”
柳慎言道:“我有一个计划,可以帮助我们摆脱贫困。不过我身单力薄,需要你们的帮助。咱们兄弟齐心协力,其利断金,一定能够开创出一个辉煌的事业。”
范小全紧张的问道:“柳哥儿,你想做什么计划?可别是犯法杀头的事。”
柳慎言笑道:“怎么会?告诉你们吧,我准备去经商。”
“经商?”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眼睛齐刷刷的望了过来,眼神里都写满了惊讶。特别是柳家大婶的反应非常大,一不小心被针扎在手指上,鞋底“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柳家大婶也没顾得上捡鞋底,她站了起来,声音微颤的说道:“儿啊,你……去经商?不念书了?”
柳慎言道:“娘,你先别激动,我不是不念书,只是不想再去参加科举了。”
“不参加科举还叫念书?那不是将钱往水里丢吗?”
“娘,首先我得纠正你的一个观念,念书是为了让人掌握知识,明辨是非,识天地造化,探索未知,等等,目的很多,但念书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科举。其次,参加科举才是真的往水里面丢钱,而且水花都不会起一个。再好的家庭条件都填不满这个坑。”
大家都面面相觑。念书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大家还真没有去想过。别说他们这些目不识丁的人,就算是读书人,又有几个会这样去想?世俗观念自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要想求得荣华富贵,当然只有念书这样一个正途。
这就是古今观念的异同。柳慎言自以为清楚明白的道理,在这个时代的人听来,就显得无比的离经叛道。
柳家大婶低着头,只顾抹眼泪。要是论嘴皮子,她当然不如柳慎言,一个山村里不识字的妇人,见识少,平时也不怎么跟人打交道,哪里说得出大道理?但她有个杀手锏,那就是抹眼泪。这一招对付从前的柳慎言几乎是百试百灵,小的时候,柳慎言见家里困难,也曾萌生过不念书的想法,就是被柳家大婶这一招给逼回去了。
但是,她现在的对手已经不同了。
柳慎言道:“娘,你先别哭。你认不认识咱们县的县太爷?”
柳家大婶一怔:刚说到念书的事,咋又扯到县太爷那里去了?
她道:“咱小百姓一个,怎么认识那等老爷?”
柳慎言道:“但我认识。咱们的县太爷姓史,叫史进学,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进士有多厉害,我给你们细说一下,我是个秀才,连考三场,经过院试后录取的,全县每年只有三四十个名额。秀才分等,只有第一二等秀才能参加省里的乡试,录取的就叫举人。全国举人参加会试,录取之后才能称为进士。乡试会试三年才一次,每次考中的进士只有几十人。史进士六岁启蒙,十四岁便考中秀才,一直到三十五岁才中得举人,又过了九年,才中得进士。你们想一下,考中进士有多难?”
大家都默然了。说实话,别说中进士了,连中举都是千难万难的事,这个他们也全都知道的。
柳家大婶说道:“原来咱们的县太老爷这么厉害。儿啊,你就应该向史老爷学习,用功念书,娘不指望你能中进士,好歹能够出人头地就好了。”
柳慎言说道:“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史知县来萍乡县之前,是分宜知县,他从分宜离任之时,老百姓敲锣打鼓,欢庆他的离任。他在分宜三年,人称史三尺,你们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范小双道:“三尺?难道史老爷是个侏儒?”
柳慎言道:“自然不是。史知县身高七尺,仪表堂堂,官威更是十足。只是有一点,其人贪腐无厌,无论谁去县衙办事或者是打官司,有理无钱莫进来。有人说,他在分宜三年,生生将百姓的地皮刮跑了三尺,所以大家都叫他史三尺。”
范小双道:“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三尺。我在外面做手艺的时候,听人说过史老爷的官声不太好,只是谁都不敢大声说出来。”
范小勇道:“我也听说过几个事例,似乎是没有好名声。”
柳慎言道:“大家看,史进学何止是寒窗苦读十年?三十年都有了。也确实金榜题名,荣华富贵了。可他为百姓做过什么事?有没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没有。可见为人和念书并没有很大关系,官做得好坏跟念书更是没有瓜葛。难道你们希望我以后就变成史知县这样的人?”
柳家大婶道:“史老爷怎么样先不管,你的性格我知道,断不会变成这样。”
柳慎言道:“娘,有句话说得好,官场就是个大染缸,白的进去,黑的出来。史知县没做官之前,名声很好,他是江南人氏,在江南读书人中间小有名气,而且人们都盛传他对母亲十分孝顺。他的家境么,可能比我家稍微好一点,但好得有限,也是他母亲辛辛苦苦供他读书。听人说,做官之前,他母亲身体一直很好,但他做官才一年,母亲就去世了,大家都说是被儿子给气死的。”
柳家大婶道:“我要有这样一个儿子,也会被气死……不对,呸呸,怎么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来了?儿子,世上做官的人这么多,未必个个都像史老爷吧?”
“要我看,官场之上,干净的少。你别看有些官在外面传得清廉无比,背地里有些什么勾当就不清楚了。我不是说不能做官,但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官太难了。”
范小勇道:“柳哥儿,照你这么说,你娘之前供你念书,倒是供错了?”
柳慎言道:“小勇哥,念书本身没有错,多念书,念好书,可以增长很多见识,让人更聪明,解决更多的问题。但不能念死书,念成一个书呆子。我以前没有想明白,你们都是知道的,基本上就是一个废人。但是生病之后,我就开窍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糊涂了。娘为了供我念书,砸锅卖铁,吃了无数的苦。但是这条路还很长,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史知县那么会念书,结果从秀才到进士考了三十年。这个都算好的。萍乡县城东有个谢雨清,从小就很有名,人称神童。十一岁就去考秀才,结果名列袁州府头名,轰动一时,连当时的省学政大人都夸他,说他是个人才。人们都说他以后能够金榜题名,甚至名列三甲都不是难事。但是现实却开了一个玩笑,谢天清第三年去参加乡试,不中,此后连考十二次,次次名落孙山。现在已经年近半百,还准备去考第十三次。你们说,差不多四十年的时间,做什么不好,非得钻牛角尖一般,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了?”
柳家大婶道:“好了。你说的有道理,娘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有一样,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柳慎言笑道:“我就知道娘最开明,我保证不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范小双道:“柳哥儿说的确实在理,咱们庄稼汉,没必要死缠着一棵歪脖子树。不过,要是想经商的话,本钱是个问题。”
范小勇道:“是啊,就算做个小买卖,至少也得有几吊钱的本。可咱们两家加起来都拿不出一吊钱。”
柳慎言淡然一笑道:“本钱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