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铁匠辛劳了一辈子,身体落下了不少暗疾,钱没有挣多少,倒是多半都扔到药罐子里去了。前两年更是大病一场,虽然捡回一条命,却欠下了一屁股债。所以现在范小勇和范小双在外面拼命接活赚钱。而范小花呢,当时为了救父亲性命,自愿将自己卖给了村里地主范老财做使唤丫头,换得了三十两救命银子。
从那以后,柳慎言就和范小花很少见面了。身为使唤丫头,是没有自由可言的。虽然范小花武艺高强,性如烈火,但命运使然,谁都没有办法解救。
不过,从范小花有限的几次出来可以得知,虽然范老财为人刻薄,待下人如同蝼蚁,但对范小花还不算太坏。应该多半还是有些忌惮范小花的武艺吧。而且她大哥在军中为将,日后前程还不可限量,过分得罪了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柳范两家是邻居,又是姻亲,关系自然是极好。柳慎言读书读成了书呆子,朋友极少。但范家四兄弟都可算他的朋友。就算是范小花,两人从小打闹,也不曾真正伤和气,在心底里,柳慎言还是很愿意将范小花当朋友的。
跟哥哥聊了会天,柳心兰便出去干活去了。现在正是抢种春苗的时节,柳慎言有心出去帮帮忙,但是柳心兰死活不肯,说他是个读书的人,哪能下地去干这种粗活?再说了,大病初愈,最需要的就是调养,可千万别累着了。
柳慎言拗不过她,只好作罢。不过真要在家读书,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他现在已经是秀才,不是童生,已经不能去私塾念书。去县学又太远,家中没有这个条件。所以这一年多,他一直就是在家里自己读书,当然读的还是在私塾里学的那一套,做八股文。他对这套东西深恶痛绝,发誓再也不想去碰它。
这是一种极度僵化思维的东西,说它是一门学问简直是太恭维它了。天朝近代一步步落后于西方,就跟这种日益僵化的文化氛围有关。那些所谓的海禁、固步自封、闭关锁国等政治措施,实际上就是这种僵化思维的产物。所以要避免明清时期天朝日渐落后于西方的现实,破除做八股文章的陋习就是第一要务。
不想读书,又不能下地干活,他便信步出了家门,向村口的小庙走去。
范家村所在之地地形平坦,跟附近四村守望相助,鸡犬相闻,五村之间互相通婚,多有来往,彼此之间几乎都有点亲戚关系。有一条小河像一条玉带一般连结五村,河宽约三丈,河水清澈见底,水流徐缓,乃是五村最重要的一道水源,村民们洗衣喝水,几乎全都来自这条小河,同时也滋润着五村的万顷良田。
在早春的薰风中,河岸上的垂柳慢慢地点着头,将头轻轻地扎进流淌的河水中,搅起一丝丝涟漪。鸟儿在空中自在地飞舞,时不时地追逐着渐升的朝阳。
范家村村口,小河边上,有一座石桥。这座石桥乃是范家村村民出入的交通要道。离石桥大约五十米的地方,便是游方和尚建的那座小庙。庙非常小,仅能容纳老和尚一人,靠着范家村的村民们布施度日。
小庙开门正对,是一尊极丑的泥菩萨。据老和尚说,这尊菩萨塑的是观自在,也叫观世音,只是这尊菩萨是老和尚自己捏出来的,而他的手艺实在有限,捏出来的菩萨丑陋非凡。想来观音菩萨若是见了这尊塑像,也是认不出来的。即算是认出来了,也会被它给丑哭的。
当然了,老和尚对此自然有一套说辞,修佛讲究的是修心,皮相什么的一点都不重要。或者说恶相能镇鬼神,有了这尊菩萨镇在村口,从此鬼神避易,再也不敢侵扰范家村村民了。
还别说,这套说辞,很多村民都相信。这个时代的人们都信鬼神,自然也信菩萨,都相信这样一尊泥塑菩萨,能够保佑自己一家老小,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所以庙虽小,菩萨虽丑,但老和尚的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村民们自己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也没断过小庙的布施。心意虽然小,不过是东家一颗白菜,西家一碗米,南家一壶油之类的,却是从自家牙缝里扣下来的。礼佛之心,不可谓不虔诚。
柳慎言出了家门,便径直往小庙而来。
说起来,他跟这个老和尚颇有缘份。名字是老和尚起的就是一例,念书的学费也全靠老和尚资助。所以在柳家大婶看来,老和尚便是得道高僧,便是菩萨下凡。她供的那个佛龛,供的不是佛祖菩萨,恰恰就是这个老和尚。
不过柳慎言和老和尚的渊源,远不止此。事实上,两人之间,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
柳慎言到了小庙。门开着,老和尚正在拂拭供桌,供桌上点了两三枝香,青烟袅袅,萦绕在泥菩萨面前,凭添了一份庄严肃穆的感觉。供桌前有两个破旧的蒲团,可以供善男信女下跪叩拜。
老和尚现在大约有六十多岁了,两鬓斑白,配上长长的白胡子,愈发显得慈眉善目,道行高妙。他在范家村住了整整十年,全村上下,无不对他敬畏有加。
只有柳慎言不。
他走进小庙,老和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淡淡的说道:“来啦。”
“是。”
“你前阵子不好,我去看过你,那时你还在昏迷着。说实话,我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里很不好受。”
“多谢了。范家兄弟也没有办法,要知道他们是习武之人,推拿之术颇精,但我的病显然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你……现在真的好了?”
“是。所以我来你这里看看,顺便报一个平安。”
“那就好。”老和尚诚心诚意的说道:“我现在就给菩萨上两柱香,让她保佑你今后无灾无难。”
柳慎言摇了摇头道:“泥菩萨要是有用,普天之下就没有这么多苦难了。”
老和尚赶忙说道:“休得胡说,在菩萨面前,还是得保持一点敬畏之心。世人皆苦,佛渡有缘人。你将不信佛的芸芸众生苦难归咎于菩萨,是不对的。”
柳慎言道:“我也不跟你辩。宗教玄说,各有信仰。你信它,自然不疑。我不信它,自然当它不存在。大家相安无事,谁也用不着将自己的信仰强加到他人头上。”
老和尚有些迷糊了,他想了一会,还是点了三枝香,插进香炉中。
柳慎言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说道:“近年来伙食清淡,你似乎是清减许多了。”
老和尚背影略为一窒,缓缓转过身来,说道:“和尚这些年来吃素,肚里油水少,清减一点也是无妨。”
柳慎言道:“想当初,我第一次见你,却是在村西头,那时我还是一个无知顽童,终日只知道四处玩耍。而和尚你,却是在范老实的鸡窝里掏老母鸡。天缘巧合被我撞见,从此倒是结下了一段渊源。”
老和尚面色变了变,赶紧往小庙外面张望了一番。幸好此刻村民们大多都在地里干活,村子里人极少,只有远处有顽童的嬉闹声传了过来。老和尚松了一口气,回过头道:“慎言,慎言。我早就说过,此事你知我知,可千万别传出去。这事都过了十多年了,你还提起来作甚?”
柳慎言说道:“其实这事我都快要忘光了。可是近日出了点事,过往十几年的事情,反而一桩桩、一件件,记得特别分明。因为想到咱们竟还有这等缘份,所以特地来你这里,叙一叙。”
老和尚不安的说道:“慎言,这几年和尚待你还不错吧,你可不要在村民面前揭我的老底。和尚已经老了,不想再四处漂泊,而且就算是想去偷鸡摸狗,也偷不动了。这个小庙,就是和尚晚年安身立命之所在,虽然我只是一个假和尚,但这些年来,青灯泥菩萨为伴,倒是也修出了几丝佛性,你再让我干别的,却是干不来的。”
柳慎言道:“我怎么会揭你的底?这些年来你帮了我家不少,感激还来不及。要我说,你这个假和尚,倒比那些名山大刹里的所谓高僧要靠谱得多。我今日提起,只不过是一段闲聊。同时,也想借你这里的泥菩萨一用。”
“借菩萨?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
柳慎言道:“也不算借。我只是想在菩萨面前说几句话。你听到了,要是懂得,也要装作不懂。要是不懂,便不要多问,我是不会解释的。”
老和尚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很相信柳慎言,于是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柳慎言仰起头来,注视着那尊丑陋的菩萨,沉默了一会,这才轻轻说道:“我知道你只是泥胎空心,大肚无物。但你既然是挂了个观世音的名头,想来跟极乐世界中的那个她还是有点联系的。我今日来,只是想问一问你。那个时空中,我的父母亲,可还安好?儿子不孝,却是思念得紧。”
泥菩萨自然不会说话,只是静静的矗立在那里,俯看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