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左右看了看,眼底浮现出一丝疑惑。云洛埙剑眉一挺,随意的坐在石阶之上,“别看了,只有朕一个人。皇后要不要,过来陪朕坐坐。”
说完不再看她,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株枯萎的山茶之上。
那眼神,夕颜说不出其中到底蕴藏了什么,只是看上去竟分外苍凉
不知为何,她竟真的慢慢走过去,缓缓坐在云洛埙身侧。
唔,好冷!
石板冰凉,夕颜不由打了个寒颤,将手中的暖炉又朝怀里拢了拢,再把大氅裹紧了一些。
云洛埙似乎没有发现,目光一直在山茶之上,半分都没有移动。仿佛那是他倾心以待的恋人,看上一世也看不够。
这个想法叫夕颜有些吃味,忍不住皱了皱眉。
再想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陪着他在这里发疯,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当下站起来就准备离开。
谁知才迈出去一步,手腕就被擒住。夕颜回头,见云洛埙还是盯着那株枯萎的山茶,心里无端冒出火来。
“这株山茶,还是当年我同璃儿一同栽的,怕是有十五年了吧。许久不见,未曾想竟枯死了。”
夕颜一时无语,方才喷薄而发的怒火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
云洛埙的眉目看起来还是那样冷酷而凉薄,却不知为何竟藏着几分孤独无力,看着格外脆弱。他拉着夕颜的手,目光却不看她,只牢牢盯着那株山茶,仿佛能将它看活。
“冬日严寒,这山茶本是柔弱的性子,定然是耐不住寒风凌冽。”夕颜软了嗓音,却不走回去坐下,只垂眸道,“来日开春了,叫花匠好好培土,也能活过来。”
这地方偏僻,只怕少有人来。这山茶看上去似乎枯死有一段时间了,也没有人来清除。
月夕颜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此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似乎只想安慰一下这个看上去很孤寂的男人,心中还有些隐隐的泛疼。
这种情绪很莫名,却又很熟悉。仿佛是她心里的感受,又仿佛不是。
月夕颜看着云洛埙精致的五官,竟一时恍惚起来。
“今日是她生辰,可笑我竟连一句问候也给不了。”
云洛埙松开手腕,有些颓然的捂住脸。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皇帝,只是个无能保护妹妹的软弱兄长。
夕颜心底软成一片,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走回去重新坐在云洛埙身边,轻轻环住他的肩膀。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叫云洛埙身体一震。连带夕颜自己,心底也滑过一丝异样。
云昇国在云洛埙这一代甚为单薄,先皇总共不过一子一女,倒也少了些争权夺位的倾轧,也避免了皇子间为了继承大统而拼个你死我活。
在云洛埙出生的时候,云昇国算不得强大富足,也时时受外敌侵扰。先皇经常披甲上阵,戍守边关、力退强敌。
说起来,云洛埙的父亲先皇云昊天倒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月夕颜的印象中,这位先皇张着一张国字脸,很是端方正派。为人也刚直仁义,全然没有帝王之术的阴险腹黑。
他少年时曾混迹军旅,是骁勇难敌的一代名将。只是上帝到底公平,给了他战场上的天赋,在治理国家上却少了些权术。
当年他误信谗言,将一代忠臣斩首,导致云昇国走上下坡路。虽然有他保家卫国身先士卒,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最终只能诚服于当时的强国日暮。
因为他子嗣单薄,唯一的儿子自然要留在王城继承江山,便将年仅五岁的公主云尧璃送去了日暮国做质子。便与如今的雾铭清一样,终生都将困守他乡。
云洛埙本就极重亲情,唯一的妹妹因为自己被送走,成了他毕生的遗憾。
后来他继承皇位,大刀阔斧一番整顿,休养生息、重农养商,倒将云昇国发展的有声有色。再加上他城府极深,懂得蛰伏隐瞒,竟一直未叫日暮国瞧出端倪,最终养虎为患。
踏平日暮国皇宫那日,天降鹅毛大雪。云洛埙亲率一队禁军搜遍了整个皇宫,也未能找到云尧璃的踪迹。
百般逼问下才知道,日暮国常年苦寒,云尧璃在日暮国的第七年,不幸染上风寒,早已归去了。日暮国为了得到云昇国一如既往的进贡,将这消息瞒了下来。
这一瞒,就瞒了整整八年!
若不是云洛埙踏平了日暮国王宫,只怕还不知道。
班师回朝之后,云洛埙长跪于先帝墓前,整整半月未曾起身。
后来,云尧璃便成了云昇国所有人的禁忌,无人敢说,无人敢提。
今日便是云尧璃的生辰,以前的月夕颜嚣张跋扈惯了,一个死人倒也没怎么过多在乎,自然是不知道的。
现在夕颜为了尽量少招惹云洛埙,倒是特意打探过他的一些禁忌,知道这云尧璃是他难以触碰的伤口。
只是她一直被后宫这些女人闹得精疲力尽,倒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此刻善安殿,只怕也是同样的愁云惨雾吧!
“璃儿乖巧,你的心意,她必定能够感受得到。”
难得看到云洛埙这样脆弱的表情,夕颜竟神经质的只安慰不奚落,说话也比往日多了些温柔。
云洛埙闻言回眸看了她一下,她的五官原本就出尘脱俗,如今被晃悠不止的烛火一衬,竟格外虚无缥缈起来。
仿佛她根本不存于世间,随时都能随风飘散一般。
想到司马长轩曾说的话,云洛埙微微皱了皱眉,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张了张嘴,却又颓然松开。
“朕贵为一国之君,却也有许多的求而不得,你是否也觉得朕很可笑?”
云洛埙这话问的十分没有道理,但此刻夕颜也顾不上生气。只收回自己的手,缓缓摩挲着手指上缠绕的丝线,心中略略安定下来。
“人生一世,哪能真就一帆风顺了。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恶、求不得、五阴炽盛。你作为皇帝,已比普通人幸运何止百倍。如今一个求不得,便叫你如此消沉失落,却也当真是可笑。若你只是这样,便不配为一国之君。”
夕颜捂着手中暖炉,感觉被寒风吹了这么一阵子,暖炉里的温度降了不少,手指有些僵硬。
这身子到底不争气,这点冷便受不了。
云洛埙抓了她的手,捂在掌心。她也不挣扎,只静静感受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一般,享受着难得的温存。
“司马长轩精通星轨命算之术,定然早将我的底细告知了你。”夕颜嘲讽一笑,只觉他的手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你仔细放眼瞧瞧你周围,哪一个就没半点糟心的事儿了。云尧璃死了也有十几年了,你再悲伤也该有个限度,搅得阖宫众人都因此看你的脸色,倒真是会摆皇帝的排场。”
说完了瞪他一眼,意犹未尽的补了一句,“雾铭清做了质子,受人白眼不好受吧。司马长轩窥视天命,注定了短寿多病。莫凌霜掌权六宫,看着虽然风光,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给她下绊子呢。你说,这些人哪个比你好了,不都是乐呵呵的自顾自活着么。你若当真觉得苦,一条白绫吊死在承德殿上也没人管得着。这样躲起来算怎么回事,我瞧你也没生个懦夫像,怎么竟做些小媳妇儿姿态。”
云洛埙怔愣在原地,半响后纵声大笑,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闪着异样神彩。
“朕还是第一次碰上,敢这样跟朕说话的女人,你就不怕朕摘了你的脑袋?”
夕颜又瞪了他一眼,苦于双手被他捉住,只能拿眼神示威,“你若是个听不进话的昏君,就当我这话白说了。动不动就摘人脑袋,摘了别人的脑袋你就能长寿了?”
云洛埙又是一笑,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这些思想从哪来的,我真是好奇,你原先生长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竟养出了你这般刁蛮无礼的性子。”
夕颜将头一扬,躲开他过于亲密的动作。心中却微微讶异,司马长轩果然算出了自己的来路,只是没想到云洛埙竟然这样轻易就接受了。
他的心思到底有多深啊,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也能轻易接纳。
方才却又为什么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叫她心慌意乱。
“我长大的那个地方,早就没了所谓的王者,大家有什么事儿都是有商有量,倡导民主制度,一切投票决定。”夕颜沉了声音,带了一丝眷恋,“虽说也有很多的黑暗,却有一样是很好的。一个男人,只能与一个女子结为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平等而珍贵,没有谁会觉得别人的付出是理所应当。”
一生一世一双人!
云洛埙有些震惊的看着夕颜,她倾力绝色的姿容有些模糊,在黑沉的夜色下看不太清楚。
眼睛却格外闪亮,有一簇奇异的光芒,亮在深处。
“哪像你,娶了一堆女人,结果感情没有,勾心斗角的事儿却不少。”
累得我白头发都不知长了多少,脑细胞更是死伤无数。
云洛埙瞧出她眼底的埋怨,心中竟难得开怀。
“朕也想得一心人,能长伴一生。只是贵为帝王,终究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月夕颜偏头看了他一下,食指点着下唇,模样甚是俏皮,“你呀,少给自己找借口。再多的身不由己,绑住的也只是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只要有心,什么事情办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