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城的夏夜花团锦簇,是远近闻名的繁华之处。宽敞的街道四通八达,来往穿流着不少名贵车马。街道的一端是片茂密的丛林,另一端也是片茂密的丛林。在这满天繁星的夜里,她临窗,目光不经意间便投向来那片茂密的林子里。那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些微妙的动静。
“阿姐,外边儿有人找你治病。”门外粉襟紫裾的姑娘轻唤着,忽然敲了敲门,“已经在楼下了。”
她怔了一下,回头将门栓子一挑,那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露出一张稚气文静的脸来。
“那人根本没病,小香你甭理他。”连星不用问也知道对方是谁,锦绣城风乐楼里的三少爷,害了相思病已经三天了。“自从师父命我们出秀林三天以来,这家伙便天天纠缠着我。还好刚才有你帮我抵挡了一阵子,不然我还真发现不了这么件有趣的事情。”
“啊?有趣的事情?”小香充满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嗯。”连星一把拽过了她的胳臂,临窗指了指街道另一端的树林,天际一线灰暗翻滚着,赫然是无数身手敏捷的刺客在梢头潜行着。即使隔了足足有几百步远,她也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吸了口冷气:“那是怎么回事,好像有门派仇杀似的。”
“这次可不是一般的帮派之争。”她一手托着腮帮子,两条修长的腿已经架上了窗棂,轻盈的月白裙摆顺势垂下,折起一片褶皱。她故意说的有些神秘:“而是关于两个师父经常和我们提起的人,东方未晞和鱼际。要不要去看看?”
“……”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两个人可不是她们能招惹得起的,“算了,我才不想去凑那份热闹。毕竟连师父对他们都要敬畏三分。”她顿了顿,“阿姐你还是去见见他吧,就算不为别的,挣点盘缠也是好的呀。”
连星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才燃起的一点兴致立时便蔫了下去,但她还是喃喃着点了点头:“好吧,我本来是不想见那家伙的。”
“哗啦!”她从窗棂间翻了个身,蹭地就从她视线滑落——拎下了楼去。小香笑了笑,即刻明白了她是想从楼外绕进去。而不想让她难为情。
她也不做停留,立马就从房内跑了出去,匆忙下了楼梯,下面,那群风乐楼喽啰和三少爷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看到小香从楼上匆忙跑下来时,三少爷身上的忧郁症说没就没了,当即惊案而起,还是身旁一个下人提醒:“少爷……您还有病……”
他这才回头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你才有病呢!待会儿在姑娘面前你要是再敢乱说话,看我不赏你两耳光子!”
那下人点点头,唯唯诺诺地退开了。彼时小香已渐渐移步而来,那少爷见了自是客客气气地起身相迎,无病呻吟地咳嗽了两声:“怎么样?连星姑娘到了吗?”
小香摇了摇头,正要说话,身后邀然就传来连星大大咧咧的抱怨声:“哎,今天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出门居然被一条狗追了我三条街,脸都丢尽了。”小香回头,果然见连星从楼外慵懒地转悠了进来,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靠近了才若无其事地同他打了声招呼,整个人都顿时精神不少:“哈,怎么又是你,三少爷。”
三少爷沉默了许久,又缓解尴尬尴尬似的干咳了两声:“嘿嘿,近日心中很是郁闷,想向姑娘讨教一个能令人变得快乐的方法。”
连星“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办法倒是有,也很简单,只不过……可能不会长久,而且……”
“姑娘请讲!”不等她把话说完,对方果然迫不及待地就接了话茬,“只要姑娘能令我快乐,哪怕就一天,甚至一个时辰,在下都在所不惜!”
他笑得猥亵而下流,连星只一眼便瞄了出来,心里却暗暗打定了他这种人的坏主意,她一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那花花公子见势自然心花怒放,巴不得马上就朝她扑过去,立时便衣冠楚楚地低下了头去,眼光却不知流转到了哪儿。
连星笑抽了一下,霍然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了些什么,小香在一旁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好奇,却一言不发。
“好!那就一言为定!”那一身华贵紫衣的三少爷果然破口一笑,心中沉淀已久的积郁顿时烟消云散。仰天大笑着步出了这座偏僻小楼,其余一群喽啰个个面面相觑,无奈地摆了摆手,随了出去。唯有连星独自撇了撇嘴窃窃得意。
“你骗了他?”小香停驻在她身畔,疑问道。
“哈哈,你说对啦。这种花花公子不耍耍他怎么过意的去呢?”连星背靠着楼梯,欠身伸了个懒腰,“我约他三天之后酉时初在城中最名贵的酒楼,醉仙楼中见,又嘱咐他先将那里的好酒好菜全部点上,那样我就允他一个诺言。”她起身忽然笑道:“可他不知道,我压根就没打算去,哈哈。”
小香听她讲着,脑海中很快勾勒出了那花花公子忍俊不禁的模样,止不住地就笑了出来。
“那他肯定气得肺都炸了,然后拍案而起,戳着那群喽啰鼻子骂道:‘那该死的小贱人,竟然敢放大爷鸽子!’”连星讲得声情并茂,逗得她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嗒嗒嗒嗒……”楼外倏地响起了一阵诡异的脚步声,一重一轻的,好像有两个人。
“有人来了。”连星低声,“我们先避一避。”
小香点点头。
楼外那阵脚步声隔了很久才到达了这里,似乎是在顾忌着什么。连星和小香从楼上透过那道门缝看去——果然是一男一女彼此扶持着迅速闯了进来,大抵是因为女人受伤的缘故,所以他们整体都有种踉跄的趋势——虽然微乎其微,但在她们眼里却是很显然的事情。
“你快走……”忽然,那依偎在男人肩头的灰衣女子有气无力地道,但语气却异常坚定而清晰:“绝就要追来了,带着我你也跑不了的。”
那男人没说话,一头披肩的黑色头发只在颈部扎了个马尾,显得蓬松而精神,英俊的脸微地泛黄,上面呈现出一路以来难掩的憔悴与疲倦。他其实很年轻,看起来估摸着才二十来岁。
“你快放开我,不然就晚了……”她又梦呓似的劝了他一句,手在她怀里开始使劲挣扎,但她越是挣扎对方越是不肯松手,反而直接将她从地面横抱了起来,沿着楼梯往她们这间房走来。
“她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啊。”小香声音压得很低,那条门缝不偏不倚正对着楼梯蜿蜒的终点,而她们的藏身之所正是最靠近楼梯的一间房,以免让他们发现。
“好像还不止这些……”连星的表情陡然变得有些严肃,低声:“你看那姑娘的头发居然是水蓝色的,但装饰打扮却和他很相配,这说明他们也许本就是一族人。可是这么说来为什么连……”
小香眨了眨粉色的眸子,果然察觉到了这一点,凝思了一会儿道:“或许他们是情侣呢?爱情本来就是没有界限的对吧。”
“咝……”连星挠了挠头发,还是觉得有点蹊跷,大大咧咧道:“你说的也对,我们该出去会会他们了。”
她说着哐当就把门给直接打开了,小香蹲着窘迫了一下子,赶忙就脸红着靠着她站了起来。而他们也恰好就在此刻登上了最后一节楼梯,闻声男人迅速便反应了过来,朝她们投射去一丝不善的眼神,双方陷入了恰到好处的沉默。
“汐蓝,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凑近了才发现她眼角溢出了两线蓝莹莹的水痕,都已变得干涸。连星这才意识到那是她的血,而不是眼泪,恐怕她之所以一直闭着眼睛大抵就是因为眼睛受了极为严重的伤害吧。但她的感觉却依旧灵敏,很快察觉了对方并无恶意。
“没什么,就是两个偷窥狂罢了。”他抱着她只一纵身便呼啦落回了地面,仿佛那灰衣姑娘没有重量。
“那你放我下来,我们走吧。”那灰衣姑娘坚持道。这次她们都听得很清楚。尤其是连星,脸都黑了:“偷窥狂可是会治病的,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胆子把她交给我。”
“……”仿佛黑暗里刹那划过一道闪电,汐蓝迅速回头,宛如看见了一颗救命稻草。“你是说真的?只要你能医好她,哪怕就让她好过一点,我他日定当重报!”
这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着实给连星造成了一阵影响,因为真心是骗不了人的。
那灰衣蓝发的姑娘双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依旧沉默了下去。
“我还不知道她怎么称呼呢。”连星眼神刹那一变,“咝咝”就从袖口弹射出了三根连衡丝,分别缠住了灰衣姑娘露在袖口外的三根指头而不是腕脉,同时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手指搭在了捻着连衡丝的手腕上。仅凭着这一连串冷静迅捷的施救动作便足以证明她医术的卓绝。最令他惊讶的还是她施救的部位,因为他们其实并不是“普通人”。
“她叫寒栀,我叫汐蓝。我们其实是极北方寒荒海上的蓝瞳族人,这一点想必姑娘已经发现了。”他抱着她,纹丝不动。
“寒荒海?”连星不动声色地从她手指间抽回了连衡丝,另一只手也如负重释似的为她捏了把冷汗,“寒荒海在极北,离这里简直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你们怎么会流落至此?况且她施展过一次瞳术,现在身体很虚弱,根本无法忍受长时间的颠沛流离。”
“……”汐蓝有点不可置信,寒栀确实是不久前使用过瞳术才导致了短暂的眼翳,但这并不属于任何一种症状,可她为什么连这也知道了?难道是那个手势……从来没见过号脉还用两只手的,尽管蓝瞳族人经脉多密集在五指。
而且她们又是谁?为什么会有这么高深莫测的医术?
“那依姑娘的意思呢?在下该怎么做?”
“先让她静养几天吧,眼睛的伤好办,只是内伤不轻。”连星说着,凝视他那双犹如冰镂出来的眸子,云淡风轻。
“好,姑娘的话我记住了。不过目下我们被仇家追杀,不方便久留,还烦请姑娘先为寒栀医治。”汐蓝从地面望着她们,恳求道。
连星支起了身子,从楼上忽然跃下,恰恰落定在他们面前:“扶她去那边坐下吧。”她指了指之前三少爷做过的位置。三人很快走了过去,不急不缓。
寒栀甫一落座,连星便道:“我可能会使你昏睡一段时间,姑娘莫怪。”
她自然点了点头。连星也不再多说,径直一针扎在了蓝瞳族人颈后离脊椎左侧两寸余的麻痹穴上,寒栀仿佛刺痛似的吸了口气便昏昏沉沉地极快入睡了。
汐蓝在一旁看着她手法极快地施针,不禁对她移宫推穴的功夫大吃一惊!纵然是他这地道的蓝瞳人也无法做到如此精准地拿捏穴位,而她竟然对蓝瞳族人了如指掌!她究竟是什么身份,他突然很想知道。
所有的步骤简直一气呵成,她宛如无人之境,很快收了针。
“现在你给她解穴试试?”连星忍不住俏脸微红,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爽快道:“我不会解她的麻痹穴,你应该会吧。否则她就会一直沉睡三个时辰。”
“不是吧……”他简直不敢相信她这句话是否属实,但从对方的脸上确实可以看出她有些局促。“没想到你竟然不会解这么个简单的穴位。”
他忽然哈哈笑了,随即出手照着她麻痹穴上下锁了两下,过了一会儿她才从恍惚中苏醒了过来,脸色看上去已有些微的红润浮现。但溢着蓝莹莹血丝的眸子依旧没能睁开,似乎有些沮丧。
“怎么样?眼睛还是睁不开吗?”汐蓝的兴奋却是溢于言表,虽然心里仍不免有些担忧。“也是,使用那样的瞳术对你的眼睛肯定会造成这么久的眼翳吧。”
她也知道他很自责,可是若换作是他他也会在那种情况下毫不犹豫地使用那一招来保护自己吧。也就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我们还得赶紧谢过了这位姑娘……走呢。”
经她这么一提醒,所有在场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又难免一阵尴尬。在他们临走前,寒栀忽然开口问连星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总感觉我们还有机会见面的。到时候总不好把恩人叫成姑娘来姑娘去的吧。”汐蓝笑了笑,之前一直没好意思问,也碍于男女有别,但现在经寒栀问出这一切也就变得自然了。
“我叫连星,哦,忘了和你们介绍。”她同样莞尔一笑,指着楼上一直一言不发的小香道,“那个傻姑娘就是我妹妹,你们可以叫她阿香。”
汐蓝顺势望去,果然就瞅见了楚楚动人的“阿香”,“阿香阿香是个好姑娘。”他觉得顺口就唱了出来,惹得她们都笑了起来。满屋子的温馨。
“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连星呵呵笑道,“你们既然都是蓝瞳族人,为什么你的头发是黑色的?”这个问题她好奇了很久。
“咦……”汐蓝用手故意在头发上使劲搓了搓,表情立时变得神秘,“现在你看看我手上的是什么?”
他伸出了那两根手指,指尖上面竟然出现了两点淡淡的黑色粉末,隐隐有股松脂的味道扩散了开来——那是五辰随处可见的“墨染”,一种妇女用来描眉的化妆物。
原来,他就是这样将一头水蓝色头发墨染成了满头青丝,以掩人耳目!
“好了,我们真的得走了。”汐蓝面上笑容倏然一敛,恢复成了冰霜,一股凛冽之气煞人。他们转身离开。
然而未出十步,门外一阵杀气倾斜进来,二十来个身缚红甲戴面盔的杀手顿时“砰”地破窗而入,从楼上鱼贯而下将他们三人齐齐围住,手中有如血浸过的大刀刷地便拔了出来,铮亮如洗。
“你们已经无路可逃。”楼外,一道血红的身影倾时从拐角出走出,一身的血色软甲,暗红的面盔,暗红的眸,唯有短发是黑色的。仿佛一个出没在暗夜深处的血色幽灵。这就是绝,他的声音冷漠无情。
“绝?!”这种噬魂的声音倒是令寒栀猛然一惊,如一道晴空霹雳。
“嗯,别怕。”汐蓝亲自为她带上了斗篷,握紧了她的手。语气中略带一点震惊,脸上却是从容不迫的。
“杀!”绝连看都懒得看连星一眼,手一挥便示意连她一块儿包了饺子,“一个不留!”
“慢着!”几乎是同时,连星当场扯了一嗓子,声音里充满了力量,令这些暗夜里的幽灵手下就是一阻。“东方未晞和鱼际可就在附近,你确定要在这里和我们动手?万一要是将他们俩卷进来……后果你该知道是什么!”
果然,一提起东方未晞和鱼际这两大战神,他们暗红的眸子里瞬间便闪过了一丝惊惧,开始有一丝踌躇不决。
“镜主,现在该怎么办?这女的说的没错,东瀛组织的人正在不自量力地追杀东方未晞和鱼际,刚才我确实见过东瀛组织的刺客影子。”那靠近绝的幽灵继续道,“很有可能他们就在附近,东方未晞倒还好,就是鱼际不太好对付。”
“那就看运气吧。”绝瞳孔急剧一缩,泯成了一线,断然否决了他:“给我杀!”
他话音刚落,那些幽灵似的杀手狂刀顿时纷纷斩下,就连离绝最近的那个也未曾迟疑半分,连星猛然一个机灵,道:“汐蓝快往小香那边儿撤!”
她故意手一抖,暗地里却弹射出了两枚两寸长大头针,咻地一声射中了两个朝她扑过来的杀手手臂,他们忽然一阵刺痛,刀锋一偏,竟然让她钻了空子猫身躲过了两刀,“去你大爷的!”她闪到他们身后,照着他们腿关节撑地一踢,“哐当”便踢得他们一个踉跄险些撞到了同伙刀口上,若不是他们眼疾手快,早已“自刎”当场。
“哈哈,快跑!”她还来得及笑歪了一下,另一伙杀手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上,连星一浅唇瓣,不经意地笑了一下,反身居然撮指为剑和另外两名幽灵有心无心地过了两招,急忙就从地面惊鸿一点掠上了楼头,彼时汐蓝和寒栀已经和她们汇合,等那些杀手再次卷土重来时,小香已经将退路打通,四人齐齐从这窗棂掠下,翻过后院的围墙溜到了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