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蛊躺在一间囚室里。
若用一句话概括她的人生,她会大笔一挥,毫不犹豫地写上两个大字:倒霉。能把自己传送到一个炼丹炉里,她大概是亘古第一人,最要命的,是她偷吃了没来得及出炉的仙丹——
差点被生吞活剥。
她四处摸了摸,墙壁比前两日更湿滑了些。这时,大地忽然震动一下,在反应过来之前,更剧烈的震动接踵而来,密闭的空间里一应物件哗然翻滚,颠三倒四,霍小蛊从一面墙滚到另一面墙,差点被掉落的石块压到,慌乱中她也不知该往哪躲,只是想再不济,也不能被活活砸死。
片刻后,震动稍缓,四周静寂下来,霍小蛊拍了拍头上的土。
一束光如佛光普照,携带一丝明亮的暖意,从石缝中透了过来,落到洞口一棵蘑菇上。
霍小蛊呆看了蘑菇一秒,“光?”天助我也……
地面上人影幢幢,来往急驰。地震晃出的缝隙不大,刚好够霍小蛊从石室里钻出来,她冒出个头。
“哎哟!谁绊我?”一个道仙跌倒在地,拄着剑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另一个道仙跑过来,拉起他,“趴在地上干什么,还不快去救人,前面快顶不住了。”
这时,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忽然降下一片阴翳,如穹顶般大的巨石毫无预兆的罩在头顶,两位道仙如惊弓之鸟,惊恐地张大瞳孔,僵在原地。
等了半天,巨石并未像预想的把他们砸成肉泥,反而斜了斜,轰隆一声,歪着倒向一边。
霍小蛊重重吐了口气,拍了拍手,“你们傻了吗,不知道躲一躲?”从小干体力活,石头、水桶、花泥都举过,法术不行,体力还是有的。
“多谢道兄,救命之恩,来日相报。”
另一个还半躺在地上,指了指额头,“你这里,好像被砸肿了。”
霍小蛊摸了摸,果然额头上起了个包,没好气道:“这是被你踢的!”她看了看四周,一片狼藉,“出了什么事,在打架?”
被绊倒的道仙爬起来,义愤填膺道:“别提了!三日前,我们的仙祖白泽老祖本元归真,在故去三百年后复活,十大长老通通聚齐,已准备好归真结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炼丹炉一开,仙祖吃了仙丹便能复活,谁知、谁知……”说到这一脸强烈的愤怒,握紧拳头,霍小蛊觉得自己随时会被他捏死。
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去:“谁知从哪来了个无名小道,毁了炼丹炉不说,还吃了仙祖的仙丹,魔族得知白泽老祖没有复活,趁机攻了进来,一时仙境动荡,那个无名小道,他真是该死!最好别让我碰到他。”
霍小蛊看着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的样子,忽然觉得,她这个无名小道,还是呆在石室里更安全,是不是应该返回去躲一阵再说。
这时,新的一轮震动又开始了,远处灰色烟雾缭绕,不时传出震波,一些身穿素衣的道仙像雨中的蜻蜓飞来飞去,剑阵尚未成形便又散开。
仙宫中的道仙不断奔出,对他们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大敌当前,还敢像平时一样偷懒?”
“好。有这位道兄在,我们的把握就更多一分。”两人抓住正要溜的霍小蛊,肩并肩的架着她,向烟雾中飞去。
霍小蛊肩膀被掰的笔直,动弹不得,很想问一问,我有说过要去吗?
白泽仙宫正殿里,数十位长老正襟危坐,表情肃穆,似乎在等待什么。殿正中央摆放的白玉灵台上面,一位身穿广袖仙服的老者安详地躺着,鹤发童颜,脸色红润,但仔细观察,他竟是个死人。
坐在殿首的仙者须发皆白,长须直拖到地上三尺,他捋了捋胡须,又捋了捋胡须。
殿外飞进一抹青影,飘然落定:“师父。”
“怎么样?来的是哪个?”
“彻仁。带了五万魔徒。”
白泽真人差点把自己的胡子拔下来,“什么!那个疯子?完了完了。”他努力保持面上的坚定,指着弟子,把住手腕,不让手抖的太明显,“幻逍,你快去请那两位上仙,越快越好。”
“如果他们不愿意呢?”
“他敢……你不会求吗?”白泽真人叠着手背拍了两下,好像所求的人就在眼前,“无灵子好酒,你就说我把藏了一千年的管涔酒给他,还有几瓶千年陈酿,都是他的,倒是仙君大人,无欲无求,软硬不吃。”他两道眉拧的万分愁苦,想了半晌,白一眼幻逍,“你不会自己想办法?无论如何,给我请来!”
幻逍走向仙宫外,习惯沉静的面孔一如既往,清俊平静,然而眼中却暗藏深不见底的担忧与悲恸,师父表面轻松,一副老顽童的性格,但自始至终,他没有离开正殿半步,只有一种可能,他把自己的元丹注入结界,作为最后一道屏障。他望向远方,白色的仙袍随风扬起,仙界动荡很可能波及整个洪荒,这个北极星处的偏僻边陲,命运将去向何方?
白泽真人捋着胡须,眉间凝重,正殿外的结界在一步步缩小,彻仁的目的很明确——白泽老祖的遗体。归元失败后,十大长老千辛万苦聚合的灵力倏然四散,散入境外的灵力,引起长久驻在境外的魔神的注意,即使这样,遗体内仍存留了大部分灵力。白泽真人长叹一声,真是百密终有一疏,他万万没想到仙丹会遭人偷吃,若是渡过这一劫,他一定把那个罪魁祸首拎出来,好好解气。
霍小蛊猫在一块石头后面,两个道仙一左一右。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怎么摆脱这两个脱油瓶,趁乱逃跑。她能活到现在,可见老天爷眷顾的雨露还是很丰润的,那不如眷顾到底吧。她招招手,示意两个道仙靠过来。
“我们跑的方向错了,这里是魔徒聚集最多的地方,凭我们几个,是不可能有胜算的。”
叮当一声,一枝断箭擦过岩石,左边的道仙收紧小腿,团成不能再小的一团,“那怎么办?”
“我刚才勘察过了,道场的东面和北面魔徒最少,但东面有个入口,随时会有新的涌进来,我们这里离西北角最近,那里刚好有口缸,差不多能装下你们俩。”
“那你呢?”
“我负责去把魔徒引开,你们跑的越快越好,不用管我。”
两个道仙悲伤地对视,陷入深深的思索,这时,又一支箭嗖地穿过,吧嗒一声撞在岩石上,力道之大足以射穿人的头颅,两人也不想了,惊叫似地答道:“听你的。”
“好。我数一二三,你们就向北跑,千万不要回头。”
二人点头如捣蒜。
霍小蛊数到三,从岩石后窜出,抓住一名落单的魔徒,拼命念消魂咒,等他双眼无神了,就架着他,魔徒体形高大,霍小蛊本来就略显娇小,她躲在后面,倒混过了很多耳目。她拖着那具傀儡躲到角落,三下五除二扒下他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她早就瞅准了,左转弯三十步远处有座假山,周围是仙法酿成的喷泉,那里方圆十米既没有道仙也没有魔徒,她只要能躲进水里,等到该打的打完了,该跑的跑完了,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她换上衣服,深吸一口气,扣上帽子,装作漫不经心地往池边走。
不料从角落里冷不丁冲出一个梳双贯髻的道仙,一眼就看到了她。魔徒的衣服腥气很重,霍小蛊被熏得头脑发晕,恨不得眼耳口鼻全都闭上,不料一道剑光袭来,她大惊失色,长剑却在离她喉咙一寸处停了下来,原来一名同伴及时帮她挡住,她急忙矮身从剑下逃过,扔下僵持的两人,飞快逃进水里。
仙宫里的静谧如沉睡中的蛆虫,即使无声无息,也让人难以忍受。白泽真人倚在檀木座上,状似打盹,忽然他仿佛从睡梦中惊醒,奔到殿门外,对彻仁魔力的感应越来越强烈,那么多层屏障,他居然在数时辰内全部攻破,究竟是借助何种力量。
“他们的阵法很齐整,显然是有备而来。”身后不知何时走来一位身着青灰色仙袍的道仙,同样是长须冉冉,但只看面目,却年轻许多。
“仙境弟子早就熟练伏魔阵法,此情此景,毫无道理。”
“他们数目众多,你总不能让弟子们以一敌十。”他话一说完,发现白泽真人面目苍白,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焦急。
“师父师父……”
远处传来一叠声的呼喊,二人循声瞅了瞅,只见天上两片斗大的云朵,随着声音向他们飘过来,云朵边上露出两颗小脑袋,一边挥手一边喊,临落地的时候,其中一个闭着眼,努力摆出标准的收云姿势,等稳稳落地后,吐了一口气,睁开眼,云朵仍然完好无损的踩在脚底下,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背过身,迅速掏出一个袋子,三下五除二把云朵塞进里面,然后极为自然地挺着胸回过头……
另一个看上去年龄更小,身形有点圆,他没有收云,直接从上面滚了下来。
“幻遥、幻游?”
虽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做了什么,但从表情上看,他们很兴奋。
“师父,来了来了!”
“谁来了?”
白泽真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慌忙把他们拉起来,拍掉幻游屁股上的土,左右摇着他的肩膀,“是不是两位大仙来了?你们请来的?怎么请来的?我早就说过你们是神童嘛!”
幻游被他摇的喘不上气,幻遥道:“仙丹被偷吃以后,我们四处搜集仙料,准备重新炼制,从炼丹房出来时恰好遇到大师兄,他说事态紧急,让我们赶紧去请兽灵山仙主无灵磐语和仙君大人。”
“这么说,你们真的把二位仙主都请来了?不过,条件是什么?”那二人是故交,虽然性格迥异,但都不会轻易出山,尤其是仙君天玉子,他长年住在高处不胜寒的风灵山,见过他真面目的屈指可数。
“无灵仙主一听说有酒喝就答应了。”
“那仙君呢?”
幻游低头想了想,“仙君大人没有什么要求,他一听说彻仁魔神来犯,就答应来了。”
白泽真人心中窃喜,如果换了个魔神,仙君天玉子说不定就不会来了,真是苍天护佑我白泽仙境,不过,他眉头拧了拧,这两个冤家对上,说不定会出大事。
幻逍迎风而立,虹剑时明时灭。他把剑气输送到每个伏魔阵,使阵法威力大增,但由于弟子数目少又过于分散,依然难以扭转局势。最让他担忧的是,彻仁虽然已临境前,却一直按兵不动,这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等待时机,二是等待新的兵力。忽然,他手中的剑剧烈抖动,急欲向一个方向刺出,只见阵中的魔徒全部撤离,迅速汇集到一个方向。幻逍心中一震,难道是缺口打开了?他将灵身隐入剑中,驰向汇聚的中心。
从空中俯瞰白泽仙境,是一幅界线分明的八卦图,一侧为仙宫主体,另一侧为弟子修炼所用的道场,最外围是丛林山水。此刻不知为何,原本已进入道场的大量魔兵全部后退了一段距离,来到丛林与道场的交界处。幻逍来到时,在空中一眼望见道场前两个白色身影,气势逼人,透明光洁的结界在乌央央一团魔徒中,犹显得夺目威严。
一个身着素色丝袍,头发散乱的男子坐在虎纹长椅上,懒散地支着下巴,肩上披一件外衣,颇有些桀骜不驯,但神情倦怠,似乎没睡醒,鼻梁高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在他身边站立着一位极为英俊的男子,半浮在空中,年轻的脸,习惯性俯视的目光,衣襟上的云纹随风摆动,长身玉立,万象景物间,他高高在上,孑然一身。
在他脚下,云雾翻涌变幻,那气体本来没有颜色,只因转动的速度太快,看起来模糊而呈白色。如果不是因为旁边坐着一个仪态不拘的年轻人,仅看这男子,仿佛有种君临天下的高贵与威严,凌驾于眼前众生,又仿佛他过于超脱物外,与世间难以相容,而独立为一个体。
“喂,站那么久不累吗?我给你腾个地方。”坐着的男子换了个姿势,往旁边挪了挪。
天玉子看他一眼,“我把他们招过来,不是让你在这欣赏的。”
幻逍落到他们身边,恭敬道:“仙君大人,无灵仙主,多谢二位屈尊前来。”
无灵子斜了他一眼,伸出一只手,“酒呢?”
幻逍咳了一声,“还请仙主稍加忍耐,家师已在仙宫等候,此劫一过,便可畅饮。”
无灵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最好不要食言。”说罢飞身而起,停在半空中,披起的上衣迎风飘展,长袖乱舞。随后大地开始晃动,成千上万的魔徒东倒西歪,却因被圈在一起,无法逃脱。幻逍微微松一口气,看来无灵子即使不施展独门仙术,消灭他们也不在话下。
天玉子冷冷看他一眼,“别高兴的太早,彻仁在哪?”
幻逍回过神,马上准备用剑气搜索。
“不用找了,我刚才找过了,来之前没见到他?”
“没有,他一直用魔念指挥,我也是在伏魔阵中感应到他的,至于他的位置,我最后一次感应到他,应该是在魔阵中心。”
“有没有可能转移?”
“魔阵之前被我劈开,分散了,中心有可能转移。”
“规律?”
幻逍苦笑,“这要看彻仁的性情和喜好了。”
天玉子挑眉,“那就是哪里都有可能了。”
这时地面上的情形又重新变化,从裂开的地缝中如春笋般冒出一颗颗毛茸茸的脑袋,然后是身躯,整个外形似半大的狮子,每一个都十分活泼,有的喷出蓝色火焰,但一次只点着一点,喷了十几次,才点着一根手指,有的纯粹是玩耍性的撕咬,把魔徒的衣服撕的稀八烂,又去抓另一个了,有的趴在奄奄一息的魔徒身上,好奇地用爪子拍他们的脸。
无灵子看到地面上的两人抬头看他,红着脸道:“该死的,最近忘了喂它们了,长得这么小。”
好在雉狮兽精力十分旺盛,怎么折腾都不累,再加上极为灵活,魔徒很难伤到它们,一刻钟下来,魔徒已经倒了一大半。天玉子看到场面渐渐平息,正要抽身去找彻仁,结界上出现一丝轻不可察的波动。他在仙境八个方位都留下了痕迹,任何人出入,都会有所察觉,这股寒彻至极的力量,是彻仁无疑。天玉子皱眉,以彻仁的能力,避开这些痕迹易如反掌,之所以这么做,只有一种解释——引起他的注意。
幻逍觉察他的异常,“是不是找到了?”
天玉子掌心出现一把玉扇,虽通体为玉,却能在他手中轻易收折。他挥扇凝思,目光望向一个地方,这的确是彻仁的风格,但在这种情形之下,恐怕不仅是挑衅他这么简单。“关于魔族得到的宝物,你是否有所耳闻?”
“有,但是不多,只知能吸取仙族灵力,而且……”
天玉子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幻逍有些不确定的接着道:“而且似乎遍及整个魔族,很可能不只一件。这只是我的猜测。”
天玉子收起扇,倏然消失,从空中传来鸿音,“告诉白泽真人,元丹还是收回来的好,否则只会搬石砸脚。”
霍小蛊跳下水后,本来就因为着急忘了吸气,哪知表面平静的泉水深处竟然是一层层漩涡,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带着一圈圈往下滚,越转越深。原来那里恰好是伏魔阵与魔阵交叉的地方,灵力相冲,形成深不见底的漩涡。霍小蛊误打误撞掉了进去,好在她天生有些奇特的地方,无论是水还是火,都不能奈她如何,即使在水里,她适应适应就好了,不久便能如处常境,行动自如。
不如转了多久,她好歹慢慢沉了下来,手不经意摸到一块硬的地方,睁开眼,景物还是转的,她甩了甩头,缓了一会儿,眼前渐渐清晰,等到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完全愣住。
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坐着一个周身至冷至戾的人,他身着暗红色的华服,衣摆长长的拖在地上,利落的红色短发,素洁不失精致的耳环,让他精致的五官多了几分异样的魅力。他睁开眼的时候,霍小蛊心中猛地抖动一下,那双眼眸,蕴藏着极深重、浓厚的忧郁。
“你是谁?”
“你是谁?”
二人同时开口,不过霍小蛊显然底气不足,犹犹豫豫。要回答吗?邪戾之气这么明显,肯定不是仙境的人吧?下一个问题显而易见:那要不要投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