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天玉子来说,封印三年已是勉强,他初练极顶层仙法,正遇瓶颈,加上被魔物吸取大量灵力,心力交瘁,虚弱许多。
问起魔物,天玉子道:“魔族所得的宝物,名为鲛灵脐,本为一体,十龙身十鲛首,当年女娲娘娘采石补天,所用灵石皆聚日月精华,灵气非常,然而其中不乏稍具瑕疵,未入补天之列的,它们中一些被弃于魔气鼎盛、怨气横生的偏僻之地,日久天长,渐成灵物,鲛灵脐便是其中一个。所幸它初成不久,太白上仙清肃邪物,将其粉碎,不知为何,碎片被魔族得到,加以炼制,成为如今的魔物。这也是为什么魔物会有数个。”
白泽真人道:“可有克制之法?”
“不知。”天玉子目光转向殿外,三年之后,仙躯封印解除,魔族定不会放过,界时又将引起一场浩劫。他身为南荒之首,若白泽仙境的门户打开,洪荒的安宁不保,生灵涂炭,他有何面目面对仙境苍生。
幻逍见十大长老脸色渐白,已苦撑不了多久,向白泽真人道:“师父,莫再耽搁了。”
白泽真人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他这把老骨头,不知还能折腾几回。老祖归天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犹在耳畔,“既为仙家,能有一天凡人之福,便偷享一天。”三百年来,他也是这么做的,老祖话只说了半句,后面半句,他自己悟出来了:身为仙家,肩上之担责,胸中之忧苦,比凡人重千万倍,又有何福可享。
封印完成后,几人已精疲力竭。幻逍擦干额上汗珠,扶起白泽真人坐正,“师父,可好?”
白泽真人待喘息平缓后,从袖中取出数个仙牌,交给青衣道仙:“青兹,你带领各位长老先去休息,仙境重整之事,暂且由你主持,这是令牌。”之后转向天玉子、无灵子:“二位仙主心系仙境安危,老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还请在仙宫正华殿、西华殿稍事休息,仙药及膳食,由幻逍安排。”
无灵子道:“我累了,把酒放在门口即可,别再打扰我。”
幻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潇洒跳脱的他,此时却掩不住疲惫与萧索,失去那么多幼兽,如同在他心上剜掉一块肉,怎可轻易平复。
幻逍看向天玉子,“仙君,温泉水我已命人备好,仙药及素膳……”
“不必操劳,我明日便离开,仙境之事,便交与你们。”说罢升起风屏,向殿外离去。
霍小蛊从刚才起,脑子就没闲着,一大群人变成如今的半死不活,作为罪魁祸首,老头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可惜她手里半点筹码都没有,连谈条件的资本都没有,她捂住脸,这条小命怕是保不住了。忽然灵机一动,这里除了当时守仙炉的两个道童,别人都没有见过她,所以,只要不被那两个道童认出来就可以了。
白泽真人一应安排完,正要喘口气好好休息休息,忽然瞥见一个满脸是灰,形态可疑的小道,问道:“那是何人?”
幻逍看了看脸黑成锅底的霍小蛊,差点认不出她,“弟子也无从得知,最初是在寻找彻仁时发现她的。”
“彻仁?难道是奸细?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霍小蛊着急把额头抹得再黑一点,忽然两臂被架住,半呆着飞到白泽真人面前。
“说,你是什么人,从哪来!”
霍小蛊手上还在疼,这时被吊着,以为身份暴露,断断续续道:“回长仙,弟子本是洛阳人士,在青草观修习,无意冒犯仙境,只是情急之下,阴差阳错……来到这里。”
“洛阳?离这十万八千里,你一介凡人,是怎么到这来的?”
“是,是离魂阵法……”她不大会飞,两边的弟子停在空中不费劲,可苦了她了。
幻逍见她气喘吁吁,抹黑的额头上有些汗湿,劝道:“师父,依弟子所见,她不像是奸细。”
白泽真人斥道:“你一向心软,非常时刻,必须提高警惕,宁可多费周折,也不能放过一丝可能的危险,我看她没那么简单。”说罢,甩起一根长须,尾端如鞭,打在霍小蛊身上,“胡说!离魂阵是群法,若真用怎会只有你一人?”
霍小蛊被鞭笞般弹了一下,她痛呼一声,艰难道:“回仙长,弟子无意欺瞒,当时我未及时赶回道观,事后又念错口诀,才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她心里直骂,她也不想来这鬼地方。
“荒谬!还不说实话,用刑!”
幻逍道:“师父!”
“你闭嘴。”
一旁的道仙上前:“回真人,用何种刑?”白泽仙境处罚弟子有专门的戒律,用刑倒是头一回听说,他们也不知所以然。
白泽真人狠狠道:“先用水刑!”
道仙想了想,化出一盆冷水,舀起一大瓢,哗地泼到霍小蛊头上。
她天生不怕水,但她怕冷,未化完的冰碴钻到她脖子里,冻得她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嘴唇发青,有的甚至划破皮肤,她努力缩起脖子,奶奶的,这老头够狠。最要命的是,她脸上的灰被水冲掉了大半,加之她五官轮廓标致清晰,整张脸能分辨得差不多了。
两个道童恰好过来看热闹,立马认出了她,叫道:“师父,就是她偷吃了仙丹!”
此话一出,白泽真人气不打一处来,握着胡子冲了过来。霍小蛊心道完了完了,这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她了,一会指不定怎么整她。
白泽真人气呼呼跑到她眼前,仰视她,觉得不对,升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你最好给我说清楚,是谁派你来的,还有,把仙丹给我吐出来!”他双手掐住她,往死里摇晃。幻逍有心拉他,根本拉不住,越是劝,他越不顾她死活,又是掐又是打,还踢上了。
霍小蛊如落叶一般荡来荡去,毫无反抗能力。就在她马上要翻白眼的时候,白泽真人忽然松开手,冷静地背过身,冷笑道:“也罢,仙丹已被你毁,我只有割开你的肚皮,抽出你的血,剔出你的骨,重新炼一副。”
霍小蛊骇然,那还不如掐死她算了。转眼间,一把刻有古字的厚重仙剑于她三尺远处迎面刺来。
她闭上眼。之前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滑过,她一生冷清,没人怜爱,死不足惜,她只是惋惜,不知当初犯了什么错,爹娘要抛弃她,她改了可好?
等了半晌,刺穿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她睁开眼,古剑在她眉间一寸处停下,身旁有人伸过手,收起了剑。霍小蛊愣愣地看着那张淡然没有表情的面孔。
天玉子把剑插入鞘内,道:“真人何必急于一时,此人有用。”
“有用?我看她死了更有用。”白泽真人气急败坏道。
“鲛灵脐在她手上。”
“什么?那快让她交出来,身怀如此魔物,还说她不是坏人。”
霍小蛊不等他来搜,主动把手递了出去。
白泽真人左看右看,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然后试图把它拔下来,折腾了半天,最后:“……”
鲛灵脐像个吃奶的孩子,闭着眼叼着她的虎口,周围红肿了一圈,即便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一直被痛咬,估计也吃不消,她一个弱女子,却生生忍受到现在。
天玉子不禁看了看她,被水浇过的头发乱糟糟的,落下的几缕随意搭在额头上,不知是因为冷或是累,眼睛下方一片青色,嘴唇苍白,她的眼睛却灵动有神,黝黑的瞳仁发着亮光,机灵而坦然地面对眼前一切。
眼睛,她不是瞎子吗?
“你能看得见?”
霍小蛊被他问的一愣,他哪知眼睛看到她是瞎子?这才想起之前装作看不到他,“其实……看得到。”她铭记花婆的教诲,立刻别开视线,不再看他。
她的举动,在天玉子看来,颇有些避而远之的意味,他皱了皱眉。
白泽真人把幻逍叫过来,吩咐道:“看好她。用千索笼关她。”千索笼是仙境内弟子犯了顶级的大错时惩罚用的仙具,笼内有千条索链,一旦有逃跑的念头,或是不小心动了笼壁一根手指头,索链便疯狂地抽打囚犯,直到其不再有恶念为止,当然,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晕倒了。
晚上,幻逍悄悄给霍小蛊塞了个馒头,看着她吃完,实在不忍心对她用酷刑,偷偷把千索换成了百索,并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乱动不要乱想。
霍小蛊从第一面起,便十分敬爱他,见他对自己无微不至,感动道:“道仙大哥,你对我真好,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幻逍笑道:“不用想什么报答,师父如此对你,也是情非得已,你不要怨恨他。”
“我知道你可怜我,不过,你还是把笼子换回去的好,万一他老人家发现了,会怪罪你的。”
“我不是可怜你,我是真的想帮你,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霍小蛊笑了笑,“我从小就爱闯祸,到哪都不得安宁,我怕连累你。”
幻逍道:“吉人自有天相,等过了今晚,我再去求师父,直到他答应放你为止。”
霍小蛊“道仙大哥,谢谢你。”
“不要叫我道仙大哥了,我叫幻逍,你呢?”
“我叫霍小蛊,道号玄惑。”
“小蛊,我现在教你几个法门,等进笼之后,你按照它调息,只要一入定,坚持到明天早上,我就放你出来。”
霍小蛊又累又困,哪有什么精力再学入定的法门,又不好意思辜负幻逍的好意,就学学样子,记了个七七八八。幻逍把她放进笼后,看着她入定,才放心地离开。
他离开不到一刻,霍小蛊一头歪倒在地上,睡得雷打不动。别说想东想西,她连最喜欢吃的荞麦馒头都没想。
天玉子站在千索笼外。夜晚的雾气从笼中飘过,里面的人影抱着两臂,缩紧了一圈。以凡人之躯,就算没有千索鞭笞酷刑,在一重又一重苦难折磨下,还能睡得如此坦然,毫无防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天玉子见她缩了又缩,像只受惊的小虾米,便向笼中渡了阵暖风,她显然舒服多了,很快把手臂张开,睡成大字形。天玉子看到她的手上,鲛灵脐也像睡着了一样,尾巴卷起,嘴似乎不再用力,仅微微含着她。
天玉子凝眉思索,她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影响到上古灵物。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身上明明有强大的仙力,本人却始终不开窍,有力而不得发,到底为何?
霍小蛊醒来时,身上像盖了被子一样暖和,她揉揉眼,太阳还不到一竿高,马上又倒头睡了过去。
她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两个小孩在说话。
“她竟然还没死,真是命大。”
“她到这第几天了?一二三……没一天安宁。”
“仙丹毁了,一时炼不出来,又有邪物作祟,师父的头发,这下要全白了。”
“幻遥、幻游,你们怎么到这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传过来。
“大师兄。”
幻逍走近前,仔细观察了霍小蛊一会儿,见她脸色红润,放下心。她这时已经醒了,“幻逍大哥。”
幻逍柔声道:“小蛊,你还好吗?”他想握住她的手,隔着千索笼又怕伤到她,手不知该往哪放。
一旁的幻游扯过幻遥,悄悄道:“大师兄平常对我们严厉有加,怎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
幻遥老成地皱着眉,豁然开朗道:“想起来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师兄要坠入情网了。”
“情网是什么网?”
幻游认真地解释道:“据书中说,是一种相当难缠的网,搞不好,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都是有可能的。”
身后传来声音:“你们不要在这里偷懒,早课做完了?”
两人扮了扮鬼脸,跑开了。一个道仙从正殿方向急三火四地跑过来,“幻逍仙长,真人有命,提审来犯。”
幻逍皱眉,“这么早?”
霍小蛊被压到殿堂上,跪了半天,白泽真人也不见人影,他和天玉子等人来到时,她早已昏昏欲睡,头都快垂到地上了。
白泽真人做了个用刑的手势,旁边道士会意,舀起满满一瓢水。幻逍急得猛咳了几次,明显到白泽真人都看着他,霍小蛊都没醒。
天玉子瞟了堂下一眼,挥了挥扇子,一阵风从殿堂刮过,霍小蛊像被抽了一个耳光般惊醒,这时道士的水恰好浇到她头顶,她慌忙抱住头,谁知水在中途转了个弯,全部淋到了道士身上。
白泽真人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却只能吃下哑巴亏,他冷冷地看霍小蛊一眼,问道:“堂下犯人,姓甚名谁?”
“回仙祖,弟子名叫霍小蛊,道号玄惑。”
天玉子道:“鲛灵脐能不能取下来了?”
霍小蛊低下头,轻轻一碰,果然取了下来,天玉子瞬间发出一道封印,将鲛灵脐压制其中,外缚以上古玉石,系在她脖子上,“此物与你有不解之缘,暂且由你保管,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揭开封印,否则定会严惩。”
她翻看了古玉一会儿,愣愣地点了点头。
白泽真人没好气道:“仙丹被你吃了,我也没办法,但是为将功补过,你必须集齐四大仙药重新炼制仙丹,它们分别是无根草、乾坤子、算珠心、苍生耳,你先去找最容易的一味,无根草。”
幻逍一惊,这明明是最难找的一味,其余三种四处拜访,恳求其它上仙,尚可有望得之一二,而无根草,需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除却这些,它生长的地方之可怖,连魔族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劝说道:“师父,无根草可否先缓一缓,先寻其它三种仙药未尝不可。”
白泽真人瞪了他一会儿,长叹一声,“幻逍啊,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从何时起,你也开始顶撞为师,质疑为师,你这样不肖,我归天之后,如何能安心?”他知晓这是幻逍的心病,一旦说出生死,他便千依百顺。白泽老祖归天时,他亲眼所见,其场面之惨烈震憾,前所未有,也难怪他一直走不出阴影。
天玉子扇子停了下来,无根草生长在冥界入口处,阴气极重,凡人根本不可能承受。这白泽真人,顽性不改,看来一心想置这小道于死地。他说道:“四味药缺一不可,换个顺序,到时也可省去许多不便。”
白泽真人听了,登时想发作,忍了忍,凑到天玉子近前,“仙君为何要偏袒她?”
天玉子用扇子遮挡住他和自己,“先取无根草,她如何能活?”
“我就是想看她命有多硬。”
“循序渐进,留着最后看,岂不更好?”
“哦……”他顿时释然。
霍小蛊疑惑地看着他们神秘兮兮地说悄悄话。天玉子收起扇,朗声道:“四味药,从算珠心开始,苍生耳、乾坤子、无根草依次而下,你听明白了?”
霍小蛊想说不明白,这几样东西她一根毛都没听说过,上哪去找,可眼下,除此之外她没有活路可走,只得硬着头皮道:“弟子明白,弟子定当竭尽全力,将功赎罪。”
白泽真人哼了一声,扔下一张黄帛,一支笔,隔空在黄帛上草草书下几笔,没好气道:“立下字据,别到时反悔。”
霍小蛊费了半天劲,才辨清上面写的是:不取回仙药交还白泽仙境,誓不为人,乃王八蛋尔。霍小蛊不情不愿地写上名字,心里骂了一百遍你才是王八蛋,老王八蛋。
白泽真人收回黄帛,嗤笑道:“霍小蛊?倒是人如其名,龌龊委琐不像话,喂喂喂,你看什么看?还没盖手印呢。”
霍小蛊听他话越发不堪入耳,叉起腰,摆好姿势,刚要骂回去,拇指传来刺痛,血涌出来,随后被一股力紧按在黄帛上。
白泽真人满意道:“有了这手印,你就插翅也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