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白衬衫的清爽男青年从学校教学楼的林阴道走出来,远远地,就开始有年思春期的女生们从操场乃至六楼楼顶挥臂送出的大呼小叫。
“哦哦!”“朱老师!朱老师!”“老师好!”
年轻帅气的男老师,不论在哪个时代的校园,总是上最受欢迎排行榜的热门。
而按地树目前的行情看,榜首不是初数老师朱常,就是团委书记黄大仙了。
坐在二楼教育处窗边,于“最烦人老师”中名列前茅的肖老师将视线收回到面前罗列着的厚厚好几叠、不知何时才能看完四分之一双代会参选表,无奈地笑笑。
搁在右手边电脑屏幕配合着她神游的思绪,正好弹出了一个新的对话框。
[搜索结果:0项符合条件的项目]
肖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本想着就算谁也不愿说,起码可以从人事档案或者学校校务数据库里找到些东西的才对。结果啥像样点的内容都没搜出来——姓吴的老师倒是找着八九个,不是女老师,就是现在还在教高中地理、高二的年级组长之类。
不仅如此,平凡朴素的地树中学,还真默默无闻到连地方新闻都没登过,省市教育局教研所也基本没有与地树有关的材料……唯一要说出众的地方,就只有在无比惊人的教职人员流动量上了。
离职、劝退/辞职、调离/调入、人事招聘……以及大量只待了数周到数月的临聘人员。
真是让人不得不忧虑自身未来的数据。
虽然对于自己“不受欢迎”的事实,肖极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嘛,别的不说,对于察言观色,她还是很有自信的。然而,对师傅那天的言行,却没办法不耿耿于怀——就算再不待见看不顺眼的新人,被刚认识不到半月的快退休老教师当面用那种表情说出那种话,要是不追究一下“为什么”——实在是对不住自己的前额叶。
诸事都说不通,原以为搞清楚师傅提到的“前任”就能找到答案,但反而冒出了更多的疑问。例如,黄老师说的“副会长”——又是个什么人物?
按说,出现在这句台词里的怎么也该是主任啊,组长啊,甚至副校长什么的——副会长是个什么职位?学校的公会只有会长,又没有副会长……总不至于在这小地方,还有什么秘密协会之类的吧——又不是拍三流谍战片。
她再次无聊地滚动浏览了一圈人事调动的记录,停在了页末提示更早记录均为档案馆的一行小字上。
“肖老师,您找我有事?”
“啊,是的!”
她拨开堆在面前的基训,抬起头来对站在面前的瘦高男生和气地笑笑,“你先坐吧,其实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讨论一下的……关于上周四早自习前的事。”
“……”
彭睿立即仰头盯起了天花板。
肖极笑呵呵地,拖了一把凳子过来拉他坐下。
“虽然当我知道你想帮我的时候,我很开心——但这种事,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做了。我知道你很努力,但是你太努力了,已经过头了。”
“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男生撇开头,终于冷冷道,“跟你没关系。”
“是、是。”肖极温和地点点头。
“但是跟你有关,也跟你的同学们有关——彭睿,我觉得所有人和动物都是有知觉的,你恐吓他们、伤害他们,会带来很多痛苦……
而这份痛苦,最终也会返回到你身上,就跟那些——你曾经伤害过的流浪猫狗一样。所以,我不希望你把你过去学校里的那一套方法,带到这来。
这里,应该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们都同意这一点,对吧?”
彭睿没有作声,只是狠狠地瞪着墙角。
肖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想在这片新的土地上,做开荒者的吗?”
然而,最后几个字却触到了逆鳞。
“切,不要以为这样就以为——以为你有资格管我!”
男生甩开她的手,倏地跳起来,“扑通”踹倒凳子,夺门而出。
大白天于教育处现场,大约实在速度过快、过于大胆到难得一见,以至于一时没人搞清发生了什么——耳背的王老师没反应过来,而埋在校服与手工制作作业中的何老师闻声抬起头来,紧张地质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肖极连忙赔笑着扶起凳子,“我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凳子——没事哈。”
“哎呦,吓死我了,还以为怎么了——”何老师皱起眉抱怨道,“你怎么老这样冒冒失失的?不是摔到哪扭到脚,就是撞到哪的!不是我啰嗦,你一个大姑娘家子,也不小了——就不能举止稳重点?”
肖极赶忙连连弯腰点头,“啊是、是,我以后一定注意。”
何老师又絮絮叨叨了好些句,才放过肖极,容她踏踏实实把屁股再放回凳子上,但没等她坐稳,对面“严老板”桌那头,竟传来了意外的声音。
“为何要撒谎?”
有人搬开一直挡在两桌中央的文件盒,露出一张把肖极又惊得屁股不稳的脸,“就刚才那恶劣行为,在我们学校可够他蹲马步顶着水桶罚站一下午了——你不懂么?”
“你、你怎么——什么时候坐在那的?那可是严老板——啊、不——严老师的……”
“在刚才初三两男生操凳子打架还伤及劝架任课老师,班主任打电话来急着喊走严老板之后——我就一直坐在这哦。”留着短平头的假小子随手翻了翻桌上的语文书,“严老板有多厉害,我可比你清楚得多,老子在这都待了两年多了……嘛,刚才坐这得要是严老板,那小子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这里的规矩。”肖极恢复笑嘻嘻到,“就是因为知道——才这么做的。”
王婉瘪瘪嘴。
“啧啧,这么不温不火的,一个教育处老师,居然特地替那种不懂事的小鬼打掩护。”
无视嘲讽,肖极只顾乐颠颠地凑上前,不由分说端住对方的脸“嘛,先不管他,倒是你什么时候回学校的?上午进班上课了?鼻子上的伤——已经好了吗?”
“小擦伤而已。”假小子立刻缩回脖子,一把推开她。”早好了,别老一件一件大惊小怪的——我在家待着没什么意思,班里年级里也一片聒噪更没意思,想起你还有点意思,才过来坐坐的——”
“一片聒噪?”肖极扬了扬眉。
王婉耸耸肩,仿佛理所当然般,“突然不再丢东西,失主也得到了赔偿,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会知道抓着贼了;然后不起眼的我又偏偏在这会儿接连缺课光顾教育处,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会进行点因果推理,如此而已——嗨,无所谓啦,一帮闲人爱浪费精力乱涂乱画,乱扔乱丢,浪费口水之类怎样都好——反正我不在乎。”
肖极蹙起眉,唰地撑桌站起来。
“……怎么搞成这样,不行,我得去跟曹主任说说——”
“又来了,你省省吧,不用了,我可不是来见你弄这种无用无聊事的。”
“可——”
“都说了不用了!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老子他妈压根感觉不到有啥,说到底,老子连现在应该感觉到啥都不知道——你他妈急个屁啊,少给我多管闲事!”
突然走高的咆哮,要不是因为后面宿管纠纷的争论之声在数量规模上远远盖过了其短暂的振动,多半要引得众人侧目吧。
肖极望着这个瞬间变脸,脑门上还留着斑斑点点的碘酒痕的假小子,微微一笑。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你不在乎、感觉不到,也不会难过,所以我、才必须这么做——”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支棒棒糖,塞给对方。”所有味道,苦也好甜也好,要全部取回来,对吧?我答应过你的。”
盯着手里糖棍,王婉沉默了半晌。
然后,摇摇头,扯动她僵硬的嘴角肌肉,“做这些、有屁用。”
“是这样没错,但也可能不仅仅如此哦——要说屁股有没有用——反正你感觉不到,假装一下又何妨?”
肖极一边继续灌输她的歪理,一边伸手从王婉的外套兜里摸出一叠钞票,“至于这个,我就先替你还给严老板了——下回忍不住要掏谁的钱包之时,请务必先告诉我一声。”
没等假小子脸上摆全“你特么神烦”的表情,门口的喊声传了过来。
“报告!请问肖老师在吗?”
“哦,你们俩啊,来的正是时候,快进来——”肖极连头都没偏,意料之中兴致高昂地招呼两名客人凑过来,拍着其中胖乎乎地那位的肩膀,“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胖柱——啊,不,是——”
“包邵翰。”
“啊对!包同学。”她连连点头,又指向另外瘦瘦长长的那个,“这位是瘦——呃,是——”
“是郑驰。”痩个男生一本正经地抱起胳膊来,“肖老师你又叫漏嘴了,陶老师经常跟我们说,给人起绰号是不对的!”
“是、是,陶老师说得对,我以后一定注意!”肖极笑嘻嘻地摆摆手,“你们来认识一下这位,她是你们的学姐,今年高一,王婉——从今天起,她也会加入进来,跟你们俩一起开展课后活动。”
胖柱和瘦条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立刻站直了一齐朝王婉鞠躬,用洪亮的声音问候道。
“学姐好!”“请学姐照顾了!”
尔后,便认定近乎已套好,凑上来问长问短。
“学姐也是么?”“是什么上瘾哇?”“漫画、电脑?还是小说?”
观察着假小子一起一伏波动的脸色,肖极收敛起嘴角。
“要有改变的想法,对人类来说是很难的,你们都已经做到了——这是很了不起的事!”顿了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对人类来说,比改变想法更难的是什么,你们知道么?”
“什么?”一如既往不假思索,胖柱干脆地配合道。
“比想法更顽固的,是我们的行为。人的心意,其实很容易变,但是多年来不断重复,不断强化的习惯——却是很难改变的。
它已经渗透到了你的每一寸肌肉里,从意识得到范围一路生长到意识不到的最深处,宛如支配一切的霸主一般,无时无刻无处不在阻挠我们任何想要改变的尝试。”
瘦条支起脑袋,望着肖极咽了口唾沫。
“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哲学家曾说过,所谓人类,就是不断重复的行为其本身。”
胖柱揉了揉眼睛,一脸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的样子。
“……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聚在一起,就是要从根基上挑战、推翻名为‘习惯’的这个霸主!”
“那……”瘦条思索了一番,正色道,“那岂不是超级难。”
“是超级难!所以——”肖极点点头,“我才安排你们三人一起,俗话说,三即为众,众志成城!听好了,我们就是在徒手翻越雪山,请一开始便倾尽你所有的勇气与毅力来,不必有所保留!只要落在半途,就是功亏一篑!我说明白了吗?”
“搞什么……突然起啥劲——”假小子揶揄地勾起嘴角的话还未吐完,却被无比巨大的吼叫打断。
“是!”“了解!”
不起眼的小瘦子,睡眼惺忪的憨胖柱,明明刚才还跟她一样散发着充足败家子氛围两人,却瞬间挺直腰杆拿出了干劲。
仿佛,整个教育处的地板都为之震动。
啊是的,原来声音可以有这么强的穿透力么,语文老师曾说什么来着……振聋发聩,还是绕梁三日来着?
接着,话音落定一、二、三秒钟之后。
“所以,肖老师——”瘦个男生一缩头,凑向肖老师,诚惶诚恐地低声询问道,“今天午饭前又要跑多少圈?”
“嗯——六圈!”肖极摆出右手个手掌加左手大拇指。
“啊?老四使不得!”憨胖柱连忙拼命摇头,“五圈行不?上次四圈我都要死了——五圈绝对是极限!”
“拼命到极限了之后,还要再坚持跑一圈!”肖老师笑得极其邪恶,“就是今天的课题!快去吧,我会在二楼窗口给你们加油的哦!新来的学姐——”掉头指了指对面坐得舒舒服服王婉,“也会陪你们一起,为了给学弟带给好头,她今天要跑十五圈——很厉害吧?”
“明白!”“哦哦!果然厉害!”
于是——两个傻小子居然就被这么屁颠屁颠给忽悠下操场去了。
而邪恶的肖老师还不忘对她笑容满面补充道,“以你的体力肯定轻松拿下,绝不会辜负小学弟的厚望吧?”
虽然早知道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但……
王婉只觉得下颌沉重,“你——”
“又来这套,都说下次让他们到操场喊了!”后头埋于杂物堆中的何老师连头都没抬,高调抱怨道,“老王那一摊本来就够吵吵了,你想把教育处掀翻么?听到了没,小肖!”
“啊,是、是,以后我一定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