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布泽如此在乎的人,江浸月只想到一个:
容潇。
江浸月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九重天上。她初化人形不大习惯,老以为自己还是尾鱼动辄就往池子里蹦,陌九渊嫌她屡教不改,便罚她每天抄一百遍“西泠是人”。那日她正趴在书房里打盹,窗外忽然吹来一阵疾风,将案上墨迹未干的纸篇卷了个七零八落,还有几页翻过窗飞了出去。江浸月睡意醒了一半,紧忙去追,就看见庭院中那棵高大梧桐树前稀稀落落地撒了七八张白纸,树下一白衣紫烙的男子半倚着似是熟睡,他系着明紫色腰带,款款衣绦坠着美玉,一派芳兰竟体,却看不见他的容颜——被面上那张赫然写着“西泠是人”的白纸遮了个严实。
江浸月微微吃了一惊,心道这又是那家的大人自己怎么从未见过,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悄悄将一地白纸捡在怀中,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把盖在白衣大人脸上的那张偷回来,万一他醒了看见纸上的字,身为罪魁祸首的她不是挖地缝也逃不了吗?蹑手蹑脚的摸过去,几乎一丝风也没带起,谁知指尖刚刚碰到那白纸一个角,手腕就猛地被人握住了。
他掀开白纸露出一张朗月般明熙照人的脸,懒懒散散瞥她一眼:“一只小鲤鱼?”
“我是人。”江浸月确定自己抄字抄糊涂了,伸脚勾来不远处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左手放下纸篇再捡起树叶颤巍巍送去男子手中,“仙……仙君,不如我们换换?”
男子眸中携着兴味:“我为什么要跟你换?”
“因为……阳光照着白纸过于亮烈,容易把眼睛给灼瞎了……”
“哦?”却得来他儒雅一笑,举起纸来细看,“这字是你写的?”
“嗯。”
“真丑。”
后来又在司法宫中做了几年同窗,江浸月才跟他熟络起来,他倒是经常陪自己压房顶晒太阳,目的只为懒散时她能帮着赶功课。再后来就是被贬下凡,江浸月被容潇收养一直住在南海龙宫里,头一百年她只是小鲤鱼原形身子很弱,容潇不仅成日奇珍异草将她供养着,有事没事还会将她揣在袖中带她人间天上的四处游玩。直到某日靳宿仙君送来九阕铃,说是容潇好说歹说求得的,江浸月诧异,九阕铃意味着她所有过去容潇定然不清楚。接过铃子才发现其间隐藏着她当年被剔下的仙根。如容潇所愿,江浸月借九阕铃修为大增再次化作人形,距修成正果飞升为仙也不过短短百年。
江浸月决定潜心修行,脱离这半仙之躯。而与容潇百年悲欢与共的情谊,也只能道一句:“容潇太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原来她还是没有放下那个人,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回他身边,仙根回归便是陌九渊食言,硬生生给她希望,什么永世不得再回仙界,不过一个冠冕堂皇的缓兵之计。
她搬出龙宫的事似乎叫容潇倍受打击,一连四个月也没来看她一眼,江浸月心存介怀,跑去龙宫一打听才知道前些日子龙王一意孤行接受了布丞相将她女儿嫁与容潇为妾的请求,那天夜里,大红喜轿抬进龙宫却吃了闭门羹,布泽玉体横陈妄以美色相诱,最后却惨被容潇戏弄不留丝毫情面。
事后,龙王罚容潇宫中面壁三月,又亲自登门向布丞相道歉,说打算弥补将布泽许配给二皇子,不料被拒绝,布泽放话此生非容潇不嫁。大概也是因为这事,她受尽世人嘲讽唾骂,后来就跟变了个人一般,接人待事再不如往日那样热切,一双温润眸子也跟染了冰霜,与世疏离。
也不知是谁造谣,半月后,容潇痴恋之人是海之角的鲤鱼精西泠一事在龙宫上下传得沸沸扬扬,江浸月一间小屋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布泽两手抱胸立在门口,双眼带煞,江浸月则一脸淡然地与她四目相对。
布泽冷笑一声:“我只是来观摩观摩太子所谓的心上人,瞅上瞅下……呵呵,也不过如此。”
江浸月眉眼一弯,笑容无奈:“那么,你还要观摩多久?”
“唉,”布泽叹息,转身欲走,“往后你可要记清我。”眼皮一抬,猛地撞上身后容潇那似笑非笑的目光。
“挺热闹呢。”他说。
九阕铃仙力强大,江浸月为提高修为向来不离身,能叫布泽有机可乘也是在容潇帮她修九阕铃之时。那日因江浸月修仙心切,拉着容潇陪她练剑,谁知容潇喝多了酒没拿捏住力道,在她跃起时一剑斩落了九阕铃上的一颗铃子,为弥补过失,容潇便拿了龙宫中最好的冰蚕丝帮她修理。恰逢第二日江浸月历劫飞升,因临时耽搁不能亲自将铃子还给她,又怕误她渡劫,容潇便派了个仆人连夜替他送去,谁知那人刚敲开门,九阕铃就被凌空跳出来的虎蛟兽夺了去。
脸上伤疤因此而来,虎蛟兽用九阕铃引江浸月去到一个偏僻角落并加以牵制,布泽趁机偷袭,叫江浸月永远地失去了飞升的机会。容潇救她心切屠了鲛族,江浸月也是听别人说的,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就是西泠。容潇被打入轮回,陌九渊借他夺来的鲛人泪为江浸月修补元神,但因魂魄弥散她沉睡了十六年,于是就有那两魂六魄附身鱼鳞飘到人间,借九阕铃之力化作流锋帮的江蓠与云冰祁结下一段情缘。
如此算来,她和陌九渊纠缠了近五百年,漫漫半世,这半世里,她既是西泠又是江蓠还是江浸月,披了这么多个马甲轮番折腾也没能让他爱上自己,就算最后爱了也是被仙界人掌控手中,拿她当助九渊战神渡过情劫的棋子。或许这就是缘吧,强求不来的,谁让她自甘沉沦,不像夏雪纤那样神通广大走到哪都能守护得了陌九渊呢。
不由又想起易经年弥留之际对她说的话:“珞儿,他们说人在死的前一刻会看到自己的前世,我记得我的前世,是叫你今生一定要爱我……”
“西泠,若有来世记得一定要爱我。”这句曾纠缠了她无数梦靥的话,竟然是容潇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竟然,与易经年之言不谋而合。这样说来,易经年就是容潇的转世了?若真是如此,那可真够荒唐,最后她还是弃下他跟云冰祁走了,而云冰祁却忘记自己重返仙途。终归是挣扎于红尘中的俗客,谁也没逃开命运的摆弄。
容潇就是易经年,而戎颜的身影又像极了后者,如此一来,布泽如此在意戎颜的缘由也迎刃而解。可当初自己明明亲眼看到易经年死去,他又怎么会复活?在作结论,江浸月还是决定扒开戎颜一探究竟。
戎颜的寝宫和常人寝宫一般无二,朱檐碧瓦飞阁流丹,周围草木掩映郁郁葱葱。仔细看时,江浸月发现墙角落还杵着一棵歪歪扭扭的红梅树,许是刚种下不久,这树的枝桠仅有依稀几根,树叶也少的可怜,唯独那或舒或卷的嫩芽透露出寥寥生机。
引她来的魔兵很好说话,私下给江浸月透露说:若非要事,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戎颜护法看似平和但不喜与人亲近,宫殿几乎是他自己一个人在打理。他从未摘下过面纱,除了魔君之外魔界人几乎都不知道他是何面容,弟兄们觉得他太特立独行,对他敬而远之,所以戎颜护法在魔界威望不是很高。
江浸月虽疑虑重重但也没多问。魔兵见她手举托盘不得空,便体贴上前帮她敲门,里面的人似乎在休息,懒懒散散问了句:“什么事?”
“戎颜护法,王后想见您。”魔兵客客气气道。
半晌那人才起身拉开门,戎颜只松垮垮地披了件黑袍,一方面纱遮去大半张脸仅露一双满是倦意的眸子在外:“王后有何吩咐?”
“听说你为救我受了伤,想来看看你。”江浸月勾起嘴角,目光向他左肩上探去,伤口被衣服盖住,自然什么也没看到。
“区区皮外伤,怎敢劳烦王后尊驾,王后还是请回吧。”
“我不会走,你已经救过我两次了,若再不来照看下你,便显得我忘恩负义了。”说罢江浸月已侧身跨进了戎颜寝宫。
“你先下去吧。”戎颜冲魔兵吩咐道,目送那魔兵走出了好远才掩上门,回过头却见江浸月一脸认真捣鼓着那堆瓶瓶罐罐。“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敷些药。”江浸月毫不避嫌道,半天见戎颜直愣愣地立在那,丝毫没有要脱衣服的意思,江浸月有些无奈,又道,“我只不过报恩而已。”
戎颜听罢犹豫片刻,缓步踱去江浸月身边,将领口往左一拉露出血肉焦灼的伤口来。
江浸月握着药瓶正欲起身,冷不防踩到裙摆,整个人便狠狠朝戎颜怀中扑去,顺势扒开他衣领,却见着光洁的胸膛和殷红的乳头,好一个冰肌玉骨。
可是,胸口没有伤疤么?
戎颜手撑地面差一点被江浸月压倒,两个人便以这种暧昧的姿势僵持了很久,看着她愣愣望着自己胸口,戎颜略显尴尬地提醒道:“王后,若魔君看见此景,属下恐怕性命难保。”
“哦,对不住。”江浸月从他身上爬起来,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我为你上药吧。”待戎颜就地而坐,江浸月绕去他身后,撩起三千青丝见他肩上伤口因方才用力已经撕开,血涔涔的。莫名觉得心疼,还或许是愧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