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天君下令急寻四海交仪引出素若神水,那厢魔界已擒获三位龙王,占东西北三处广袤海域。而对于南海久攻不下之事,细细想来,凭借戎颜的修为,若非有意拖延,他是绝不可能拿不下南海的,否则尾曳又怎会攻占了东海后便留虎蛟兽镇守于此,自己领了九千魔兵匆匆赶往南海。
穿过无数山河丛林,拂开眼前烟云,老远就看到苍劲的南海呈黑紫色奔流不息,赤月高悬,朱红光辉被揉进汹涌波涛里,在礁石上撞裂出朵朵血一般的浪花。附近巍峨群山皆被描成紫檀色,有不计其数的黑衣魔兵驻守山下严阵以待,为防止外人闯入其间的模样。
藻荇堆积丛生,珊瑚云蒸霞蔚,金碧辉煌的龙宫被夜明珠的光晕点照出安静祥和的氛围,驻守的虾兵蟹将皆被魔兵代替,纵观整个龙宫像笼罩了黑压压的墨云,拥挤中又携带着几分空旷。
脚下步子稳健而沉着,一双骨骼分明的手缓缓推开宫门,昏暗光线里,一头戴平冕的锦衣男人于王座前背对众人负手而立,茕茕孑立的背影,有些单薄。
“你终于回来了。”男人回过头来,额上一对高傲龙角显出为王盛气,平冕前摇摇晃晃的白玉珠帘却怎么也摇不散他那坚定目光。
戎颜又往前走了两步,信手解下肩上披风,波澜不惊道:“嗯,回来了。”
“尾曳是要让你亲手毁灭南海么?”男人从王座前缓缓走下来,沉闷的脚步声响彻整个空旷龙宫。
戎颜抚平了披风上的褶皱,却不满意,又拍了拍衣角处在红梅树下招惹的尘土然后径直走过去为龙王披在身上,关怀备至,生怕夜寒更深会冻坏了他一样,戎颜语气仍是轻描淡写:“还让我亲手挖出您的龙心,父王。”
龙王闻声却是一震,有股恶寒迅速爬上脊背,他身形直愣愣地僵在那里,平冕上白玉珠帘摇得急,遮掩了他眸中又惊又恐的目光:“本王不信,不信你狠得下这个心!”
“父王,您可知如今我作为魔界第三护法,身体里有一半的魂魄都祭献给了魔神,若有分毫背叛即刻魂飞魄散。我,没得选。”
“二十年前你屠了鲛族满门,二十年后尾曳让你亲手将南海送上绝路,他这是在复仇啊!”龙王身形一软险险瘫倒,他声音悲痛欲绝,“潇儿,究竟是怎样的代价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受魔界所用而弃南海于不顾!”
周围寂静一片,那些摇摆的藻荇,逃散的鱼虾在空荡荡的龙宫里仿佛瞬间被凝结,气氛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三个月前,戎颜还是龙太子容潇转世的易经年,堂堂琼国七王爷,那天华国入侵直逼王城,永安失落让他沦为云冰祁剑下一缕轻飘飘的亡魂,冬日寒风和着尘沙将他卷上阴霾沉郁的天空,醒悟过来时眼前一头面露凶相的黑麒麟正朝自己龇牙咧嘴。麒麟背上的妖冶男人披风猎猎,浑身散发出令人不敢正视的阴戾,他深邃紫瞳里含着笑,说起话来语气十分倨傲:“容潇太子,好久不见。”
那时他已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前世的一切,也知晓自己背负了来自三千鲛人日夜不绝的怨念,所以当尾曳问出那一句话时,他便明晰了他言下的深意。
尾曳说:“本座给你两条路选,一,死,吃掉东南西北四位龙王的心,我给你个痛快,二,归属魔界,倾尽余生为我所用。”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绚丽的笑,“忘了说,你最喜欢的那个鲤鱼精最后也会成为我魔界一员,如果你现在死了,她也可以代替你吃掉那四颗龙心。”
“既然如此,又岂有选择一说?”他屈服般地跪下,语气不咸不淡,“属下参见魔君。”
尾曳挑挑眉:“可本座却是不想你以这幅面容去见我的王后。”
王后?那时的他也不在乎,道了句:“容貌美丑,不过皮下白骨。”便扬手点燃了火将自己左脸烧毁大半。
尾曳甚是满意,嘴角高扬:“那么,从今以后那你就叫戎颜,陟升为本座座下第三大护法。”
黑袍裹身,黑纱掩面,他由此安心做着“戎颜”,却怎么也没在魔宫里见到尾曳口中所谓的王后。布泽说,他们魔界是没有王后的,尾曳一直把这位置留着,等一个人到来。直至那日尾曳将昏迷已久的江浸月抱回来,十七天后她走出面向南海的小黑屋一脸坚定对尾曳道:“我记得当初在暮歌之时你曾说要帮我找回记忆,只要我答应做你魔界王后。如今记忆恢复,若不嫌弃,我还是要嫁给你的,这一身鲛人泪便是我最好的坦诚。”
他在座下黯然失神,看着尾曳眼中的满满宠溺,才恍然明白原来尾曳是要叫他亲眼看见自己所爱之人嫁与别人。没有阻拦,只是想尾曳如果能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自己在旁边默默看着也是不错。
“我当你全以大局为重,怎知竟是如此荒唐,你以为我会相信二十年前你屠杀鲛族满门只是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吗!”龙王的声音再次响起,怒不可遏。
戎颜转过身不去看龙王脸上的表情,他眸子里漆黑一片,只是道:“父王,终有一天我会把南海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我想,我会比他更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有妖野声音蓦地自宫门外响起,两人诧异回头一望,是尾曳踏着黑麒麟不疾不徐地从诸多魔兵身旁行过来。
龙王目光如炬,掌中结起巨大印伽势要同尾曳拼死一战,却奈何被戎颜紧紧拦在身后。
“你让开,南海哪怕沦落也是他们从本王的尸体上踏过去!”
尾曳暗紫深眸中显出厌恶来,双手环胸,右手长指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左臂,他冷冷勾起嘴角不耐烦地冲戎颜道:“怎么?是要违抗命令逼本座亲自动手?”
戎颜进退维谷,垂下的一双手拼命握紧拳头却无动作,只见他面纱之上那双黑眸泛起波澜,将尾曳的哂笑清晰倒映眼中,就如半年前傩河初见,他收回那柄直抵自己咽喉的长剑:“所以现在一剑杀你,还不解恨。”
解恨。让自己珍惜了两生两世的江浸月嫁他为后,逼自己心甘情愿步入魔界为他所用,遣自己亲手毁灭南海取父王之心以复当年之仇,可恨的是,戎颜却丝毫不能反抗,只能顺着他的计划一步步将自己推入万丈深渊。果真欠下的债,粉身碎骨也该偿还,可为什么还要牺牲他那些至亲至爱的人?
“你还在等什么,戎颜护法?”尾曳的声音魔咒一般萦绕耳畔,戎颜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因用力而青筋暴起。还在等什么?他就是死也不可能亲手杀了自己父王,但若就此背叛魔界,他非但不能保住南海,且往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子。再也见不到了……他脑海里一片混乱,真的没有选择了吗?
戎颜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剑,心道既然要毁灭,那就先从自己开始吧。长剑当空,明晃晃的剑身带着寒光映照出尾曳诘笑的眼眸,戎颜狠下心,一掌推开龙王正欲向尾曳刺去,这时突然听见门外一个清亮的声音呵道:“住手!”
那蓝衣女子像一尾身姿轻盈的小鱼从大海深处涉水而来,又像九天上洗尽铅华的妙年仙子,携带着夜明珠安静祥和的光芒,将衣袖轻轻在海中拂开,扩散成一圈圈流动的涟漪。
戎颜始料未及,愣愣地接受着她的照亮,眼睁睁看她一个飞身挡在自己跟前,面向尾曳口里喘着粗气,魔化后深紫的瞳孔中却是一派镇定,她说:“九渊塔已毁,你困不住我。”
四目相对,周围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尾曳就那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紧紧盯着江浸月,不喜也不怒,微扬的嘴角仿佛忽地被定格了。忘记做魔君有多久了,他桀骜不驯自持身高,一直都居于险位俯瞰七趣众生,将六界声色尽收眼底,将万里山河踩在脚下,仙魔鬼神皆忌惮他,俯首称臣或势不两立,然而眼前这个女子,他的王后,因鲛人泪凝结元神成为他世间唯一的亲人,他放下身架对她百般宠爱,她却冷落他,忤逆他,哪怕成魔,也只是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究竟她是以什么样的角色出现在自己世界里,尾曳至今都没看明白。
“你还是让我失望了,小鲤鱼。”平缓的语调显出疏离,如利刃斩断所有妄想,终归也不过一句轻飘飘的话。
江浸月似有察觉,神色一黯,低声道:“对不起,你可以攻占那其余三海,但唯有南海……”
“攻占东西北三海,也不打算问问我的意见么?”清冷声音打断江浸月的话,霎时有盛然金光带着十几具魔兵尸体自海面直冲而下,硬生生将黑压压的人群炸散开来,众人定睛一看,方才闪着乍破金光的那柄长剑此时深深插入泥藻里,剑上一白衣仙者点脚而立,漫逸舞动的衣袍像天地间绽放吐蕊的圣洁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