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明,河面上,东西两岸的田野上布满尸体和仍在燃烧的断木残垣,呼延胜和自己的两个儿子骑在马上指挥着手下赶紧打扫战场。
“你们大哥呢?有没有什么消息?赶紧找到他!”上阵杀敌时可以忘记一切,但战役结束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可就紧要了。
“回禀爹爹,三刻之前,大哥的一名手下说,他领着一营人马去追赶铁虎去了。”
“什么?你他妈的怎么不早说!你哥这个笨蛋,怎么是铁虎的对手,快!快和我一起去接应一下。”
三个儿子都很勇猛,但勇猛归勇猛,却未必能冠绝三军。呼延胜真的是有点急了,铁虎的本事无论是闻名也好,眼见也罢,呼延胜绝对清楚凭自己儿子的底细,绝地没有胜理。想到此,头狼扭头冲身后的亲随喊。
“快去通禀一下龙骧候,就说本公亲自问他们话,妈的,明明李介甫负责外围,竟然敢将铁虎漏给我儿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游击策应。”
他们一路赶来,沿途大量的残肢断刃,四处喷洒的鲜血,显示出曾经极端惨烈的厮杀,呼延胜眉头紧锁一马当先一言不发,身边的士兵包括两个儿子在内,也都跟着闷头赶路,忽然小三韩周自一名卫兵尸体上拣起了一块碎裂的胸甲,兴奋的大喊起来:”爹!您看!浮云翼马!龙骧营的人赶上了!”
“嗯!”头狼的心情总算放下一些,有龙骧营的辅助,想来方儿应该没什么危险了。心情笃定下来之后,头狼略略放缓身形,开始为自己刚才的焦急态度找后辄了,只听他曼声言道:”尔等要记住,战者马革裹身,乃是最好的归宿。”
等他们最终追赶上韩方的人马时,铁虎身边只有七个人了,末路将军倒执一杆镔铁长枪,立在一片乱石滩头,在神风和龙骧两路军马的重重包围之下,一路艰难杀到此处,让他略感欣慰的是,自己带的兵,没有一个软骨头,没有一个是孬种,虽说全军尽殁,但对手也定然付出了惨烈的代价。血路的尽头要么是生要么是死,做为武士,铁虎心中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此虽说被对手围困在这里,仍不减秦国第一勇士的气概。
'李介甫应该在追某家的队列里吧?当初城门上的一名小校,现在著名的苦将军,能死在此人之手,倒也不负某家英雄的名头!'铁虎思忖着,转回身望着济水河对岸,天王和兄弟们的哭声已经持续了一夜,仍在阵阵传来,做为家臣,做为战者,能死在名将手中,能死在主上真正的悲痛之中,到底算是善终之局了,说到底,值了!
想到此,铁虎自腰间拔出匕首,缓缓一笑,对着当年城下的七个兄弟轻声说道:”天王待吾等,优待有加,今日吾等当为天王尽忠全义,无论李介甫还是呼延胜,都堪称名将,死在他们二人夹击之下,无憾!尔等无愧英雄之号,且受铁虎一拜!”
七名小卒闻声同时拜倒:”能与虎将军同赴黄泉,乃是秦家儿郎的幸运,虎将军走好!吾等先去一步!”
壮士鲜血再次染红铁虎的眼帘,大秦三军的恸哭声仿佛是送葬的礼乐,让铁虎心中一片安宁。
呼延胜此时早放宽了心思,而李介甫为了还当年的心愿,也早已经到了,看见安乐公急急的赶来,李介甫赶忙迎了上来,拱手笑道:”恭喜安乐公,贺喜安乐公,今日一战,全歼十万秦军,付平投水去命,铁虎现入囊中,三子皆可凭此战而封候矣!”
“惭愧惭愧,李老弟这么说当真是羞煞呼延胜了!多谢龙骧候成全,你们两个还不赶快谢谢候爷的大度!噎?小三去那了?”
“爹!大哥在此!”
只见韩方左半边的身子浸满了鲜红鲜红的鲜血,右耳已经没有了,脸上横竖三条深深的刀痕仍在兀自留着血,但神情却雀跃非常,见到李介甫和呼延胜,翻身下马。
“神风左大营韩方叩见龙骧候,见过爹爹!”
“韩将军请起,铁虎号称秦第一勇士,如今却被韩将军浴血力战而困在此地,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一切有赖候爷成全,韩方铭感五内。”
“别的不多说了,铁虎现在单骑匹马,不知道安乐公是否有意前去劝劝?”
望着远方孤独的铁虎,呼延胜长叹一声:”英雄末路,勇士求仁,我们若要再行劝降之事,岂非显得欺人太甚了。让他环首得仁去吧?传我军令,三军行大礼,恭送虎将军!”
铁虎死了,死时哀荣盛极,不但汉军士兵执大礼恭送,其尸首被送回付如海营帐时,护送灵柩的几名伤重的秦兵,亦自杀追随。
李介甫当年因欲擒杀之而被汉王所赏识,呼延胜的长子韩方如今因困毙他而将封候,他战无不胜,刚毅威武的名声,成就了汉府两代将军的功名,却意味着以秦为代表,及长安以西的各路诸侯,正式退出了武力同卫、汉势力的抗争行列,国力急剧衰退,秦、梁、凉三国不仅已经无力起兵对抗汉府的军事压力,甚至还面临着政权内来自民间的振荡。
连年战乱,使得北方土地上的人口剧减,并在此战之后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整整二十万的男壮兵勇死在了三晋故土,又因为此次文华会盟三家伐汉,挑选的时日正是秋收前后,由于粮草的极度集中,致使民间依靠农田求生的百姓,无粮果腹,冬季的寒风才将冰雪降临人间时,在这些多灾多难的大地上,早就饿殍遍路野,哀鸿尽村镇。如果战事胜利,三家政权还可以通过掠夺和迁民等方法来避免饥荒的来临,可是仗打输了,甚至连梁国的储君都当了俘虏。各种不利、被动的因素被集中体现出来,战死兵勇的家属更是对国君愤恨到了极点,种种不利的因素中,统万城的李暠是最大的一股力量。
说到李暠,就不得不说一下号称'飞将军'的名将李广,鞠躬尽瘁,辛勤守疆的老将军,一生只求当政的皇帝能赏赐一个封候的安慰奖,却最终因为看不到这个可能而羞愤自刎于沙场上。
原本其子最有可能弥补老父亲的遗憾,却被自家人射杀于猎场,之后的孙儿,在孤军无援的情况下,矢尽粮罄,于死绝之地降了匈奴,留在国内的亲人被容易冲动的皇帝下令抄斩,于是一个悲情的名将家族,最终彻底脱离了汉家。
留在匈奴的这只族人,却因为李广的威名而拥有了在长安没拥有的尊崇,娶公主,封王拜将。嫁王孙,开枝散叶。子孙繁衍有续,封地也固定在了统万左近,传到李暠手中,兵马虽说只有三万人左右,却因为李家世代出将才,为雄主练兵,使得李家一直是远近诸侯笼络倚重的对象,当代家主李暠一直是韬光养晦、四方结好,而这些手段或者说姿态,与其说是李暠的乱世保家的方法,不如说是各家的力量比李家来说太强大一些。
因此,当付如海铩羽而归之后,李暠便觉得机会来了,李家几百年来都以名将之后自居,又因为世代姻亲结纳的都是诸侯国主,所以历史上,李家争取过很多次出头的机会,先是在两汉交时,曾想以李广之后的身份帮助那个冒充王族的刘秀,结果却被拒绝,拒绝的原因便是李陵曾被著名的苏武骂过。之后,便是李玦郭汜,但这两个家伙太蠢,双方还没有正式合作,就分手了。到如今,李暠已经四十三岁了,对于他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能活到60岁就是很能活的了,也就是说,对于李暠来说,李家复兴的希望再不抓住,就此生无望了。
此时,李暠正和弟弟李景坐在书房商议着眼前的事态发展。李景的母亲是一名汉女,李家的每代家主都要娶一名汉女,这是李陵时代就定下的规矩。但正妻的位置却永远要留给一名公主或者郡主的,所以近五代以来,每名家主都会面临一名或者几名汉家母亲所生的弟弟们的威胁。因此兄弟之间的感情都很差劲,李暠和李景就是这样,兄弟二人几乎不说话,但李暠与父亲不同,他既然能同各方面的势力交好,自然不会和广布眼线的弟弟太过不去,甚至在人财物资方面多有支援,同时李暠也和弟弟说过了,若李家借着这乱世重震家威的话,便允许李景自己开宗建祠,独立门户。这对于李景来说是最大的诱惑,可以让母亲享受主母的荣光是李景最大的愿望。
“回禀兄长,清河公主虽为女儿身,却气魄有异,不逊须眉,这次归顺汉府,显见的是权益之计,况且她手中有清河军的编制,可养私兵六万,加上那些工器匠人,和神女下凡的名声,愚弟敢言,此女若有机会,出匣破押,定不会甘居人下。故,兄长还需与其交结一番才好!”
“致长啊!为兄也早闻清河的大名,只是,现在她归顺了汉府,封地长乐的那些作坊和茶园,付如海恐怕会尽数摧毁了啊!招兵买马这方面,她该怎么办?”
致长是李景的字,李家毕竟是汉人出身,子嗣的名字传承有着固定的格式,像李暠的字便是致远。
“回禀兄长,付如海的确日前下旨,尽毁鲁翠苗府邸,但致长想来,这些乃是微物,换个地方,不需三个月,便又可建复,至于付如海嘛,据都城内官传出的消息,付如海感伤付平和付敞的死讯,一日呕血过升,恐怕不久人世,太子付泓,和其父一样,是个太平盛世的守成明主,却不是乱世的雄主。况且三家新败,粮食又被咱们事先大量的囤积了许多,想来大乱不远。”
“对了,致长,我听闻曾有两只白狐现于付如海的寝宫,突奔入市后,就不见了。民众纷说这是灵狐示警,兵祸将至的征兆,不知可是你的手笔?”
“回禀兄长,致长尚不敢私自做出这等恐危及家族的事情,不过据我的耳目所言,乃是清河公主的近侍太监清韵交人做的,因考虑到兄长有结好清河的意思,致长才没有说破此事。”
“呣!清韵这个老阉人,果然是乱世的佞贼,这个手段倒是狠毒啊!”
“是啊!兄长可知,如今佛教勃兴,清河便利用愚昧之民的口耳相传,已经在民间拥有了神女下凡的名声。而那清韵显然又借道家的力量在散布信徒,汉府的独孤占因为当年一时冲动杀了道士王嘉,所以道家对汉府颇有隙怨,而清河公主显然是要佛道通讲,徐图民心。她们主仆二人,一明一暗,一佛一道,兄长不可不早做提防。”
“致长心智果胜为兄许多啊,当日父亲将家主之位传与我时,曾执手反复叮嘱,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如今我当着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对天誓愿,若李家在我兄弟二人手中得到复兴,李暠愿准许弟李景,开宗建祠,自立门户。”
“多谢兄长成全,致长愿助兄长,完成李家复兴大业!”
“好,那致长可有完策?”
“致长有四步方略,今日敢请兄长定夺!”
1.结好清河,其手中如今只有何珏、田硅两员武将,万余名兵马,我李家子弟兵有三万余众,但如今饥民流散,正好可以将囤积的粮食借与清河,让她用放粮的手段招募兵马,这样即便汉府猜忌,也与李家无关。而清河按照编制招募全兵马时,李家的子弟也多混杂在其中了,无论面子亦或里子,清河一系都要和李家配合了。
2.既然清韵已然利用道士在传流言,我们索性推波助澜,致长的手下耳目也算有些规模,我们就借着白狐事件,传诵更大的谣言,就说,'三秦气败,汉家当立,留民于家,唯有清河'。既然汉府定是要对三家用兵的,索性先将清河推到前面去,待三家败亡后,西府这么大片的土地,汉王将不得不让清河来管理,二人早晚会起冲突,到时我们再做最后的决断。
3.若无战功,李家也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因此,在三家之中,李家应选择好对手,依我看来,梁家的力量最弱。便通过清河之口,让汉府军攻取付家,清河军攻取吕凉,我们李家则同时策应进取梁国。这样三头并进,同时出击,扫荡西府。到那时,起码匈奴旧地尽归我李家之手。封兄长为西梁公或者西梁王也未可知。
4.汉府少年军的能力,已经是明显不过了,现在北朝的关中、河套包括汉府境内,因连年的灾乱,人是越打越少了,我手下中有不少西域的游商,天山往西的大小月氏,龟兹等国,人多马健,铁器精良,我们可以大量购买或者直接索要男女幼童及良马和铁器,寻一处所在,集中训练他们,待七八年之后,李家的少年军便可以成为神州最强有力量的一只军队。
“好!好!好啊!致长果然能知人所不能,为兄谢过了,只是那些西域各国,民风也是极为骠悍,我们与他们还是不要过多交锋为好,还是购买来的稳妥些。”
“兄长所言极是,只是这些国家,勇则悍矣,却无谋略,我汉家兵法战策,十用其三,就够他们好看了,所以我的计划是,攻灭其中一家到三家,然后再利用缴获的钱财物资,用作奴隶买卖,让他们以为我们只是想买些奴隶,而并不是要攻伐,这样他们自然会互相抢夺人畜来卖与我们,我们即可以用别人的钱财购买自己的兵源,又可以让他们自相残杀,消耗自身的实力,无力对我们汉家的江山社稷造成威胁。此计日久之后,汉家的威名和脚步自然可越过高山,到达山那边的富饶之地。”
“山那边有什么好?你还说什么富饶,依我看,还是中原和江南更好一些!也罢,致长这么喜欢山那边,待我李家大业成时,兄长就封你为西天王,再助你些许兵马,山那边无论多么美好,我都送你了!”
“如此谨尊兄长所言。”
李景多年来听很多西域的商人谈论过山那边的世界,更何况统万城的附近有个骊罢县,就是当年陈汤降俘的部分白胡人安家的地方,虽说如今那里早没有当年摆鱼鳞阵的那些武士了,但独孤鲜卑一族都是高大俊美,便多少有他们的血统在里面。据原住在此老人的口耳相传,骊罢曾是山那边一个大国的名称,那里的人都是白肤碧眼,金发身长,还有浑身漆黑的奴隶来服侍,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个世界啊!李景因为母亲是汉人而自小倍受歧视,所以他不像他的哥哥,念念不忘对中原,对江南的思念,相反他倒更愿意越过天山,到大山的那边去生存和发展,今日他现露出超人的睿智,又显露出对山那边的向往,李暠倒是非常高兴,弟弟这么有本事,想要的东西又和自己完全不同,索性就成全兄弟同心这个虚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