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苇来过李厂长的书房许多次。李厂长的书房相当大,两只大书架上全摆满了书,一张大书桌,一张大圈椅,都是特制的,许多晚上,李厂长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书、沉思,或拟定计划。书房的右侧摆了一套小沙发,那是和客人谈话用的。陆苇知道。黄主任每次来,都喜欢到厂长书房,因为那里比较安静的缘故。
书桌垫下,压着几张张慕容的照片,一张是张慕容十八岁生日时拍的彩色照片,显得明艳动人,连陆苇都非常喜欢这张照片,不是喜欢照片上的人,而是喜欢照片上慕容那份纯真无邪的少女神韵。一张是慕容高中毕业时拍的。白衣黑裙,短发齐耳,显得很端秀。另外几张是在怡园拍的生活照,有与李厂长一同照的,有与李太太一同照的,所有照片上的慕容都是活泼,青春的,慕容自己建了这些照片不知有何感想?
他把打字机放在桌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信笺,正预备工作的时候,阿珠敲了门,端了怀咖啡进来。
“放住这里好了,”他制止桌角说。阿珠很失望,她以为这位陆先生会对她新烫的头发、新做的衣服加以赞美一番的,谁知道。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阿珠刚从乡下回来,神情很兴奋。
陆苇喝了口咖啡,精神振奋起来。他专心工作着。
两个钟头后。他带着打好的文件回到楼下客厅。宜芬、慕容赫然在座,两个女孩子正与李厂长聊得起劲。宜芬穿了件浅咖啡色滚深咖啡色边的翻领洋装。十分大方。慕容的脸色很不知是不是那件红色套头毛衣映衬的?
“都弄好了?”李厂长问。
“嗯,您要不要看看?”陆苇说。
“好的,看完了我们就一道去吃饭。”李厂长接过陆苇手中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打好的申购函,很仔细的看完了,连声说:“很好。很好,我等会就让老赵寄出去。”
“先生,是不是要开饭了?糟阿珠跑进来问。
“好的。”李厂长转向慕容,我上楼去看看你母亲。嗯,陆苇、宜芬,你们先坐一下。”
“爸爸,我和您一块上去。”慕容说。
“好吧!”
慕容父女上楼去后,偌大的客厅只剩下陆苇和宜芬单独相对。陆苇有点紧张,宜芬很大方的问:“你看慕容今天的气色怎么样?”
“很好哇!这都是你的功劳,她一向忧虑沉默的。陆苇看着宜芬说。
“刚才我在和李厂长聊天。无意中谈到慕容的兴趣,我听过她唱歌,她有很好的嗓子,不在声乐方面发展是很可惜的,李厂长也希望她能在这方面深造。”
“是的。”陆苇缓缓的说:“厂长曾为她请过音乐方面的教师来指导她,因为她心情抑郁,也没学成。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像李厂长这样爱他的女儿。”
“目前我们要做的就是使慕容心情好起来,她该忘记那些
不愉快的事。人不能永远活在往日的阴影里。”
“你来了后她好多了,李慕容似乎很喜欢你,”陆苇盯视着,宜芬,他感到自己心跳的速度在加快,他听到自己在说:“你是个好女孩,善良、能干,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喜欢你。”
宜芬回望着陆苇,陆苇的黑眼睛奇异的亮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包括陆苇吗?宜芬想起那张小卡片,脸倏的红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办?
“你去过王家琳那里了?”陆苇问。
“嗯,我把那包东西交给她了。”
这正是紧要关头,陆苇冲口问出:“连同那张小卡片?”
“不。”宜芬抬头正视陆苇,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懂得陆苇要说些什么,于是她说:“我想那张卡片不是要送给王阿姨的。我替你保存下来了,你——要收回吗?”
“不。”陆苇摇头,他整张脸都充满彩,看上去格外漂亮,“我想由你保存的好,你不会拒绝保存那样一张微不足道的卡片吧?”
“那是张可爱的小卡片。”宜芬说。
“我对你说过吗?念大学时,有个男孩子爱上了某一个女孩子,那个男孩子曾天天在那个女孩子的书本里或笔记本里夹上一片花瓣或叶子,久而久之,当那个女孩子注意到那些花瓣或叶子时,她就会注意到在她书本或笔记里放那些小东西的主人,于是——”
“多么可爱的心思,那个男孩子一定也是个可爱的人物。不过,你从没有对我说过这件事。”
“我羡慕那个男孩子,羡慕他纤巧的心思,羡慕他有那样一个机会。而我——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他该说出来吗?”陆苇凝视着宜芬问。
那凝视令宜芬不安,她端起杯子。长圆形的玻璃杯正好挡住对方的视线,她小声的说:“如果那个女孩子也觉察出来了,就不必说出口了。”
“是么?”陆苇偏转了一下脸,这样他可以把宜芬看清楚些,“宜芬,你懂得我要说些什么吗?”
这是宜芬第一次听陆苇喊自己的名字,她有些激动,平抑了很久才垂下头说:“我懂的。”
“噢,宜芬,我等了这么久,就等你说这一句话。”陆苇有些迷乱的说。
“是吗?”宜芬缓缓抬起头,她的长睫毛上凝着几滴泪。是兴奋和喜悦的泪;“只是,我仍不太了解你。”
“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会使你了解我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你的故事很长,几天都谈不完的,是不?”
“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几百倍长的几天。”
一我并不急的。初来怡园,我学到的正是一份耐心。”
“加上一份爱心是不?你对慕容实在够好。”
“我喜欢她,也同情她特殊的遭遇。”宜芬把杯中剩下的;喝干了,“让我们言归正传,再谈谈慕容的事。刚才你不是说的慕容最近好多了?我希望能再引导她的兴趣往正途发展,她不喜欢陌生人,陌生人也不容易与她打成一片。所以,李厂长不打算再为她请家庭教师,她可以自己练习,我们要多给她鼓励,给她勇气。过两个多月是她的生日,李厂长打算送她一架钢琴当生日礼物。并且要为她举行一个小小的生日宴,李厂《要我先别透露出去,他要给慕容一个意外的惊喜。”
“意外的惊喜!这安排很好。”
“你得合作。”
“当然。”
正说着慕容父女下楼来了。李厂长觉察到这一对年轻
的改变,他笑而不语,看看陆苇,又看看宜芬,直到阿珠再度催促,她们才走入餐厅。
晚餐是很丰盛的。李厂长开了一瓶名贵的葡萄滔,陆苇紧接过酒瓶,把每个人的酒杯都注满。
“敬大家一杯。”李厂长举起高脚杯说。
深红色的汁液在浅色的玻璃杯中晃动着,晃动着,宜芬看了大家一眼,喝干了她杯中的酒,那是她乐于饮的,爱情之心也是深红色的吗?像这葡萄酒的颜色一样美?也像这酒味样醇雅?游人很多,海浪永不停息的拍打着岩石,那声音似乎把我带向远方,这奇形怪状的岩石坚毅而沉默的站在这里,我把它们看作是守望海洋的卫士。我们几个女孩子在海滩上又跑,又跳、又笑的,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是段快乐的时光,而那时的我们却偏偏有着无端的愁和莫名的伤感。
“海洋最深沉,岩石最沉默,而它们都是永恒的,常能启示人们什么。我的童年是悲惨的,在林老伯去世以后,我常一个人跑到这几站着,有时看海上日出,有时看海上落日,那都是美得出奇的画面,一些悲剧的影像就一幕幕的在我眼前映现,……陆苇的眼睛看着遥不可及的远方,他的脸色是沉静的。
“陆苇。一宜芬把双脚放平了,手指在膝盖上画着。”
这两个星期以来。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着实不少,陆苇陪她爬过怡园后面的山,带她参观过他的小木屋,宜芬赞叹的说:“我喜欢你的小木屋,临着美丽的碧湖,四周全是旷野的绿,绿得人心旷神怡,简直是童活中的景色嘛!”
陆苇也曾告诉她,他是如何度过大学生活的。
“冬天。我把所有的衣服全穿上,还忍不住打抖。那时我发誓,如果我有钱的话,我一定非得先去买二件又厚又暖的大衣。等到我有钱时,那是笔小得可怜的数目,我不得不把它们拿去付伙食费和买一些参考书。整整四年,我没买成一件大衣,连旧货摊上的都买不起!”
“有一年寒假,我找到一份家教,我的学生是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她美丽、野性,却缺乏读书细胞,成绩单上永远是一排红字,她的父母都是有钱有地位的人,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不能把书念好?我为了节省车钱,每次都走路到她家,寒风把我的嘴唇吹成青紫色,双脚冻得发僵,可是当我坐在她家柔软舒适的沙发上时,却像坐在针毯上一般难受。那盆烧得旺旺的炉火常刺得我眼睛发痛。我就一边数着闪烁的火星。一边等她下来。那样子不像老师等学生,倒像臣子候驾女王。我常想家庭教师这一行业真是个奇怪的行业o所以有一阵子我宁愿做工打杂也不肯重操旧业了。”
“我有过连吃一个月干馒头的记录。有极长的一段时间。我见了干馒头脑袋就发晕。你不会懂得那是什么滋味的?有一次为了赚外快,足足熬了几十个长夜,好在我身体还好,否则非被拖垮不可。那次是替一个教授翻译一本教育心理学,出版之后我拿了几千块稿费,译者的大名却是那个教授,因为他有学术地位,因为他比我有办法现在他靠那本书发了点小财,仅是小财而已。”
陆苇说这话时是耸着肩,脸上带着笑容,宜芬却听出他声音里的苍凉,陆苇身受的苦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除了宜芬,他甚少对旁人提及,宜芬在他心里的地位是不同!……
“陆苇。”宜芬又叫了一声。这一声使得陆苇回转过脸歉意的看着宜芬。
“你好像很有心事?陆苇,能说给我听吗?”
“这海,令我记起那些陈旧的往事,”陆苇喃喃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