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肖玉村?世上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个人么?
恩,确实存在的…”确实……十几年前的事,确实不是梦…确实…
仿佛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当了十二年木头之前,曾经是有青枝,有绿叶的树,有呼吸的生命,这就是说,他与一位二十四五岁,性格如火,漂亮如花的姑娘那火烧火燎的拥抱,双方的骨节都咯吱咯吱的响,后来像两股岩浆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汇流到一起,成了实际上的夫妻,这都不是幻境,不是梦。
然而,早在他从马凤莲口中得知肖玉村结婚之前,具体的说,在他接受枪毙的那一晚上之后,他就觉得肖玉村向遥远的地方,乃至另外一个星球飞去,说的在具体一些,是他在被枪毙的那一瞬间本能的喊出救命,使他在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已经死了,肖玉村注定要飞逝到另外一个星球上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的另外婚姻,也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她的前夫已经死去了。
十二年呀,肖玉村在他脑子里渐渐变成了一张纸像,一个名字。渐渐地,连这个名字似乎也只是变成了几个花花搭搭,影影绰绰的字,几个陌生,似曾相识的音箱…
就是现在,他听到这个名字,也只是本能的抖动一下,丝毫不敢去设想。明天或者是后天,他再次贪婪的抱紧的人不是马凤莲而是肖玉村。
他的心底不是不明白,马凤莲是嫁不出去的人,苦等的背后掩盖的是只能如此。
这一切都没什么,马凤莲也是女人,她的身体在浑圆丰满,也是有女性的肌肉构成的…
木头复活了,变成了动物。他模模糊糊的记得,是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动物的焦急,烦躁,意识流也只能是动物式的。一晚、一夜,他眼前的幻境中只有马风莲。
第二天,当腕子上的老罗马那发污的指针在黄褐色表盘上艰难的滑动到九点五十分时。他心里的火苗子一直燎到嗓子眼儿。
叫不出职务的几位穿警服的人,把他领到看守所大门口,舟门外的一伙人招了招手,又顺势将他轻推到门外。
刺眼的初夏阳光,将大门外的世界——特别是十几米外的一条街道,照成了一个更加陌生的空间。汽车、自行车,为什么开的那样快?而三三成群、两两成对的行人,却又晃悠得那样。
几乎只是在这一瞬间,他还发现了最闪光的东西——女人。以及她们那被绷绷衣服衬出的女性轮廓,那坟起的胸部,那被风吹起裙口下的腿…
啊,笑着迎上来的人,使他必须经过仔细辨认才能认出:大哥,大嫂,姐姐,姐夫…
然而他们那样微笑,他竟然又是这样陌生,像是隔着一层纱看到似曾相识,似路人的礼貌性招呼,又像是在闭目回忆中溅到的遥远昔日故人淡淡示情。
他们居然还雇来一辆出租汽车!
不远的地方,有一伙无业青年,像是执行着什么公差,他们尊在地上很有兴趣的打着扑克,把支撑的一副横标的两个字胡乱的摆在地上。标识上写的字是:“热烈欢迎除暴的英雄归来”!
“啊,大哥指着那一伙打扑克了的青年说:“他们是我们厂里面派来接你的。”
大姐也是笑盈盈的补充说:“其他头头们若不是有紧急会议压着涛。也都是要来的……
至此,林世韩才迷迷糊糊地揣度出:横标上那“除暴英雄”几个字似和自己有关。
有关也好,无关也好,反正他都不会去深想,那几个字对他的刺激。董多也只象不知从哪里飞来、绕着他的头胡乱骚扰一阵子就离去的蜜蜂,用手赶一赶固然是应该的,不理不睬似也没有什么。
一切,都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事,遥远、迷离而不相干。
马凤莲隐在一丛花木后面,低头不语,不敢上前口。
世界的一切对林世韩来说都是虚幻的,象是海市蜃楼。只“马凤莲的躯体是实在的,伸手一抓就可触到。
“走吧,三弟,”大姐指了指出租汽车说,“先到大哥那儿歇歇脚,然后再商量别的事……
一向对林世韩较为冷漠的大嫂也陪着笑说:“对!先在我们那儿吃顿团圆饭,别的事都靠后……”
林世韩愣了愣神儿,向马风莲走去。
四目对视一番之后,马凤莲照例低下头,一只脚在地上轻轻踢着,好久才说出一句话:
“先回家看看好么?”
“家?什么家?”
“……豆腐胡同那间房……还是原样……
林世韩哪里肯信!十二年呀,世界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了一间小小的破房岂能还会保持着原来样子l神话也没有这样浪漫
“真的”马风莲抬起头说,“我收拾得好好的。
林世韩激动了。
大姐,大嫂来催他,大哥亲自把出租汽车的门打开。他迷迷迷糊糊的被推上了车。
在车上不经意的说了远在那边的老头子还在惦记着你,虽然回不来,但是总还是关心你的。
他从车窗伸出一只手,招呼着马凤莲:“上车……到豆腐胡同去……”
大姐,大嫂都禁不住一怔。
到是大姐心眼来得快,她转了转眼睛说:“也好,先去看看
老窝……马凤莲!上车吧……”马凤莲没有坐过出租汽车,局促一番才走过来,上了车。
十多分钟,出租汽车停在了胡同深出的一个院门前。
这是一个大杂院,北房三间、西房三间都是陈旧到残破程度的房子。西劈北端的那一小间房,在林世韩的记忆里就是他从父母羽翼下独立出来之后唯一的小巢。十余年厄难之后他之所以首先缅怀这间简陋的房,完全是出于睹物思人之意。这问房子虽然残陋,但这里曾被一个人照亮过,这个人就是肖玉村。
一个人孤苦地走回这个。家一,无疑是很悲凉的。幸好身边还有个马凤莲。马风莲和肖玉村比起来,自然是毫无光泽度的,但她毕竟也是女人,林世韩心中的空荡感似乎只有女人。才能填充。
林世韩和马风莲一起走进了布局杂乱的院子——显然是末流百姓杂居的地方。首先使林世韩惊愕的是他房门前的小小空地已经百物杂陈,几乎连一条通往房门的小径也没留下。北房的住户在房前栽植了一架南瓜,任凭那藤蔓自由伸展,十几条垂落的瓜秧几乎封住了他林世韩的半扇房门。而另一侧的高邻也不肯控制占有欲,脏水桶、垃圾箱乃至已经有裂绞的破坛烂罐,足足堆了一排,挡住了他的另半扇门。
林世韩的走进,近乎伐竹取道、摸索前进,几面陈旧的玻璃
窗上贴上了一些脸和鼻子,但没有人走出来和他打乎呼。
马风莲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使林世韩又一次惊愕的是:房间内不像是他预想的那样空荡和脏乱,简直比他离去时还要干净、有条理。这里平空冒出了一张双人床,床上的杯子也是新的。此外,那两把椅子,一个写字台,一个橱柜,以及橱柜上的暖水瓶,茶具也是新的。
这不仅像个家,而且很像个新房。
他疑惑的望着马凤莲。
马凤莲从暖水瓶里倒出了一杯水递给他,示意他坐下来喝点水。继而,她本人坐在床沿上,低下头,不冷不热地说。这是用你出事之前……撂在我家的那笔钱……置办的。哦,还余下三百多块钱在过里……
她起身走到橱柜前,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将橱柜抽屉上的锁打开。接着把抽屉拉出,从中翻出一叠钱,递给林世韩。
林世韩有一阵隐隐的感动。
马凤莲又回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低下头说:“置办这些东西有半年了。这半年,不是我来照应照应,就是我妈来看几眼……现在,你回来了,钥匙就交给你吧……”
说着,她把两把钥匙托在手心上,向前伸出了手。林世韩下意识地走过去,伸手去接……我该回去了”马凤莲说,“以后这一段时问,你先自己伺侯自己吧事儿没砸实,我常来常往的也不好……”
林世韩完全没有理解马风莲的意思,他那荒芜了的神经很难理解马凤莲的喻意,误以为这女人。前面一系列温情都是一般亲友式的,至此也就结束。
这个房子,以及他林世韩的一颗心,早已经空得前怕。现在感到充实一点,就是因为填充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呀!女人,哪怕仅仅作为肉体存在的女人。
倘若这女人。从他的房间里、从他的心里走掉,留给他的是多么可怕的空盘和饥饿…
一种像饥饿动物偶然发现一块神经可得食物的贪婪意识像火焰一样烧灼了他那木头一样的心。
“你……”他抢进一步,脸抽搐着,笨拙地问:“到底打算不打算跟我……”
“这事……我们总得当着人的面。挑明了说呀!一
“你意思是……愿意跟我?'
“这话得到时候再说。不过,我的意思你也能猜得出。一
“会……有变么?”
“……那就看你了。晤,我该走了……”
马凤莲站起身,她离林世韩太近太近了。在她转身那一瞬间,她身体的一侧便磨擦了他的前胸。
他的前胸,猛地抱住了她,而且,使用的力大极了。女性肉体在他心中摩擦出的高温,使他忘记了一切。此时,他实在像一条狼,被他扳倒在床的马凤莲则是虽有体积但无抗争力的家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