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像帘幕般一层一层叠覆在眼前。
  空气很闷热,浓密的黑烟不断缠绕着呼吸。橘红色的火焰明明离监牢还很远,二氧化碳却怎样也排不出去,窗户都被紧紧关闭,连求救声都显得相当微弱。
  此时,除了火焰燃烧的哔剥声,有一丝微弱却诡异万分的声响──穿越空气的细物快速移动的声响;是枪声。
  方舟内的犯人之前都是军务上的高阶军官,不难察觉此等声响所代表的意义。枪声之后,就是人类躯体倒下的声音,而且这样的声音越来越靠近。有人在依序枪杀被关在监牢里的军人,脚步声冷静而沉着。
  那是一名有着白色短发,暗绿色双瞳的年轻男人。他身上穿着赛亚克里尔军人制服,脚踩军靴,并把一把步枪抵在肩上,走到牢房前,将步枪移到射击位置,发出一弹。
  男人的脖子缠绕着高领衣服,没有什么特别表情的脸孔被烟雾弄得模模糊糊。他此时又走到下一个监牢前,把步枪移到肩窝。
  原本他已经准备好发出下一颗子弹,瞄准这唯一一位面色淡然而毫无畏惧的苍老男人;岂知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军靴有些怪异。
  低头一看,是十几只老鼠吱吱咬住了自己。
  烟雾当中,男人看到老鼠背后缠绕着份量极多的弹药,他赶紧想要甩开,老鼠却咬住了他的衣服;下一秒,炸药猛烈爆开,一阵刺眼的亮光;等男人反应过来,却发现那不过是些闪光弹。
  一阵格格笑着的女人声音自黑烟的另一头传来,然后就是利刃划开监牢大锁的声响。
  “你被耍了,感觉如何?”
  开口的是个黑色卷发的漂亮女人,以赛亚克里尔语轻柔却傲慢地说。她踩着矮跟短靴,穿了简单好看的黑色毛衣与黑色长裤,手里并拿着一把长剑,就是长剑划开了监牢大锁。
  即使大锁被划开,男人并不紧张。因为监狱的牢门不只是使用大锁加以防御,还有一道从各楼层中控处才能解除的电磁锁。但是女人这时扬起胸有成竹的笑容,转瞬间,牢房的铁门传来喀嚓声,竟自动开了。
  男人未发一语,警戒地看着对方,一面思考。这个女人能够随意控制动物,难道是伏燹基督?
  女人打了一个呵欠,缓缓说话:“我是伏燹,你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问题。
  “……不理我。”伏燹基督又打了一个呵欠。依然是标准的赛亚克里尔语,虽然三荒分地心想,他也不是听不懂塞万唯尔语。
  三荒分地将绕在脖子上的高领衣拉开,伏燹基督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些奇怪的深浅明暗。再看仔细,才发现那些是一条巨大的疤痕。
  “这就是你不能开口说话的原因?”伏燹基督判断那个疤痕的伤口很深,一定伤到了声带。原来如此,难怪从刚才就未发一语。
  “那么,现在请你让开吧,我要救这位可怜的先生出去。”
  伏燹基督走近监牢,将牢门拉开。
  八荒后主先将蜂蜜倒入红茶内,又加了些牛奶。他搅拌均匀之后,回头看着电脑里的视讯萤幕。
  “我没有事。”冷淡而好听的赛亚克里尔语,对着视讯视窗的对方说:“五荒左垣和六荒右权的副官,姊姊指派接替人选了吗?”
  “我请赫斯曼·锡处理。”视讯对话视窗的对方即是二荒天野,她那张柔美而富有高雅气质的鹅蛋脸微笑说:“你们那边开始行动了呀。”
  “三荒他们先有动作,我对这种单方面屠杀没有意愿。”
  二荒天野表情复杂地莞尔:“我比较疼惜塞万唯尔的高中生。”
  八荒后主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他点头,然后对姊姊说:“到此为止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嗯,你快去忙。”二荒天野表示了解。
  视讯的视窗被关闭后,八荒后主从位子上站起来。
  “现在的情况如何?”
  八荒后主的副官──古列·法莱斯伫立一旁,此时一字一句清晰说道:“三荒分地大人与一名闯入方舟的女人起冲突,三荒分地大人的副官正前往支持。”
  “嗯。”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三人闯入方舟。”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殿下,目前还不清楚。”
  “没关系。”
  八荒后主缓缓说了一句,看着透明玻璃另一边控制方舟各处监视器的监控室。有五名士兵正在里面操作。
  “通知那些人,打开我之前指定的追踪器,随时回报位置。”
  “是。”
  三荒分地发出两弹,擦过背对着他打开牢门、若无其事走进牢房的伏燹右颊;伏燹基督讶异而微愠地转过头。
  “不让我接人走?”
  伏燹基督问三荒分地,然后看着牢房内白发老人。对方有着一张刚毅又温和的脸庞,慈祥与严肃并存于一个人的气质,脸上的皱纹带出他接近八十岁的年纪,可以看出身体却仍然相当硬朗。
  “我是伏燹。麻烦你等我一下吧。”
  那名老人缓缓点头,没有任何情绪。
  下一秒伏燹基督瞬即抽剑冲到三荒分地面前,长剑飞快地划舞,三荒分地不断后退闪躲,凌厉的攻势却毫不减缓,跳跃式地追在三荒分地身边,不给予片刻喘息余地。于是三荒分地出击,用他的步枪作为武器与伏燹对抗;伏燹基督察觉到三荒分地的步枪枪身是特殊金属,质地特别坚硬,并非一把普通的长剑可以划开。这样的攻击大略维持了短短几分钟,两人交互的行动却已有了上千次的交锋。
  就在这时,原本专心对付伏燹的三荒分地发现监牢旁边出现一抹不该出现的人影。
  “绽华,你先带走马雷尔第·赛亚斯!”
  伏燹基督眼睛依然紧盯着三荒分地,右手的长剑持续铿锵攻击,却朝那伫立在牢房前的人影喊话。
  那抹人影──华丽优雅的绽华基督,手上玩弄一朵粉红色的蔷薇花,抬起头露出微笑。
  “妳自己小心点。”
  “嗯。”
  伏燹基督匆促回话,因为三荒分地正想越过伏燹直夺绽华──伏燹基督拦下对方,但是却让对方有了发射子弹的机会。
  子弹掠过伏燹耳下。
  她吓了一跳,持剑对着枪管伸去,然后一勾又一挑,用剑身把枪管卷起来,企图甩掉步枪。
  三荒分地并没有让她得逞,反倒顺势抽走伏燹的长剑;伏燹基督一个转念,从墙壁角落涌出许多老鼠爬到三荒分地身上。三荒分地愣了愣。
  绽华基督伸手牵起等待于牢中的老人,行动利落且从容地离开这一区。
  火焰的温度好近。
  伏燹基督捡起被丢到地上的长剑,看着全身被老鼠爬满的三荒分地。伏燹基督还未下达任何命令给老鼠,爬到三荒分地身上的老鼠竟突然一齐发出极为惊恐的吱吱声,一只只跌落在地。
  伏燹基督不解,她蹲下攫起其中一只,发现老鼠冰冷无比。
  “这是那个什么“超能力”吧。”
  伏燹基督眼睛从没放松过紧盯着三荒,即使是问话的时候也一样。她右手抓着老鼠起身,用长剑划开老鼠的身体,发现身体里面全部都结霜了。
  “……你冰冻了老鼠?”
  三荒分地当然没有回话,微笑着的表情却跋扈地令人无法招架。
  伏燹基督将老鼠的尸体丢到一边,执起长剑再次冲向三荒。她先绕到三荒右边,平举剑身,直直刺入;三荒分地并没有闪躲,反倒以坚固的枪身抵挡,然后伏燹在两把武器过于靠近之前猛然抽手,甩动长剑以相当惊人的速度改变方向和力道,直取三荒分地项上人头──
  但是趁伏燹的长剑抵达三荒脖子边、三荒并后退以争取反应时间的同时──伏燹基督又再次变换方向,这一次趁着三荒分地准备挡下瞄准咽喉的剑锋那一剎那,伏燹基督长剑已经下挥并直逼三荒分地的左腿。
  三荒分地猛烈退好几步,他的大腿上仍留下一抹深约三公分的刀痕;伏燹的剑锋沾染上血水,三荒分地的军裤裂了一半。
  伏燹基督没有放弃这样的优势,趁胜追击。空气中传来“喀嚓、喀嚓”的奇怪声音;等伏燹回过神,发现是结冰速度过快的声音时,她已经收力不及,用力撞在一面巨大冰墙上。
  “……讨厌。”
  伏燹抱怨,看着眼前这堵突然耸立的大冰块。她嗅嗅空气,好干燥。
  空气中的水分被拿来做成这个大东西了吗?伏燹基督才这么想,冰块从中间裂开,紧接着就是穿隙而过的数发子弹!
  伏燹基督右闪,躲到右面的冰墙边,这次右面冰墙竟然转瞬间就化为水珠,层叠像瀑布一样倾覆在她身上。
  大量的水花把伏燹基督淋得满身是水。湿漉漉的感觉很不好受,更何况是沁凉如冰的冷水;即使人们向来习惯称赞水是怎么样消愁忧虑又洗涤人心,这种时候都只令伏燹基督觉得烦躁不已。
  接着,伏燹基督再猛然一想,竟然讶异于自己的粗心。她趁着三荒分地还未能顾及到她的当下,迅速闪避到三荒分地的视线死角。
  想起刚才那些老鼠,三荒分地几乎是什么也没做就让老鼠冰冻了起来──如果说三荒分地可以以脑波控制水分子,改变分子结构成六角形──也就是结冰,他可以自由操控水的三态变化的话……
  伏燹心想:沾在身上的这些水不就是三荒分地冰冻自己最好的材料?
  从老鼠被剖成两半的尸体看来,三荒分地是从内部以体液将老鼠结冻。人体虽然百分之八十由水份组成,三荒分地倒没有使用同一套方法解决伏燹基督。
  对三荒分地来说,伏燹基督是阻挠他完成杀光分配区域犯人任务的敌人,他理应第一时间以各种办法排除这名敌人;三荒分地没有立刻就将伏燹基督冰冻,伏燹基督大胆假设那是因为三荒分地无法办到。
  但是……为什么没办法?
  伏燹基督微微退后,放轻脚步不让搜寻着她下落的三荒分地察觉。她认为三荒分地能力施展的范围如果要依靠脑波想象,最基本的限度就是目标物必须位于视线所及之处。
  伏燹基督的任务是绊住三荒分地,让绽华基督有充裕的时间将马雷尔第·赛亚斯带走,所以伏燹基督只要不让三荒分地离开这个区域就行了。她有相当足够的空间可以活动,在这整个楼层和三荒玩躲猫猫,并且随时监视三荒分地的动向。
  伏燹基督闭起眼睛,一直在心里专注默想某件事情以集中注意力;几十秒后,楼层的监控器电源灯陡然熄灭。紧接着,这一整层楼面的电灯──有一半早因大火失灵──也一一闪烁了几下后宣布罢工。
  远些的地方可以看到火焰闪烁的红色光芒,黑烟此时显得更加浓密。
  八荒后主听了古列的报告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监控器和中控电源都被不明电波干扰?”
  他只是缓缓地朝监控室萤幕望去,看着已经化为一片黑暗的楼层萤幕。
  “相当有趣,国家资料所被入侵的时候,也有同样的状况。”
  “殿下有什么特别吩咐?”古列轻声询问。
  “没有。我们继续等。”
  “是。”
  三荒分地为什么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就将自己冰冻起来?
  伏燹基督仍不停地思考。
  一片黑暗中,伏燹暗暗跟着三荒分地追寻自己的脚步移动,两人玩着步调缓慢的猫捉老鼠游戏。
  照理来说,三荒分地有办法瞬间从空气中制造出相当大的一堵冰墙,对于冰冻一个人内部的水分应该也是相当容易。但是三荒分地没有这么做。
  假设……以伏燹基督刚才的推断为前提:三荒分地只能控制视线所及之处的水分子,因为这样才能减小想象力与脑波推动变化的阻力;三荒分地对于看不见的老鼠体内要施予变化命令,相当于必须对整只老鼠都加以想象,但是老鼠的体积小。
  人的体积就相当大。要完全凭藉“想象”驱动一个人身体这么大范围的水分子──如果是空气中的水分子,因为是可以看见的,在想象的时候比较没有困扰;问题是人体内水分与眼睛之间,还隔了衣服、皮肤、肌肉组织──是否相当不容易?
  如果这样的推断是合理的……
  伏燹基督停下脚步。
  现在的她紧紧跟在三荒分地身后,两人隔着一个转角。她握着剑柄的手从刚才就没有一刻放松警戒,并用全身在感觉三荒分地的呼吸、视线和注意力。
  但此时,原本缓慢前进的三荒分地停下步伐,不再移动,只是静伫。三荒分地与伏燹基督隔着九十度转角,照理说,只要伏燹基督不发出声响,三荒分地是看不到她的位置才对,更何况伏燹基督把室内的电源都干扰关闭了。
  ……伏燹基督却觉得大难临头。
  滴答、滴答。
  此时的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甚至有好几秒钟停止呼吸,想藉此来排除三荒分地发现她位置的可能性。伏燹基督发现自己冷汗湿了一身,加上刚才被冰水淋了满身,现在的窘况令伏燹基督相当烦恼。
  都是那该死的怪能力;伏燹基督心里埋怨。她可不想被变成人肉棒冰,得想个办法尽快解决对方,给予沉重打击。
  冷静地思考,伏燹基督认为如果三荒分地排除了使用冰冻能力的可能,要快速制服对方将会相当容易。但是要把这样的能力加以排除,显然有一定的困难程度。
  滴答、滴答。
  事实上这整层楼都属火场范围,火舌闷热却不靠近,能够感觉到温度却不贴身,闷闷湿湿的,伏燹基督真的觉得很讨厌。她放松了一点握住剑柄的力道,以免肌肉过度僵硬。此时,三荒分地有了相当微妙的移动──他在回头。
  滴答、滴答。
  伏燹基督顺着细微的声音往下看。那是天花板沁出水珠、往下坠落所发出的声音。而在两人相隔的墙壁转角的位置,有一滩水漥不知不觉已经形成在脚边。
  ──伏燹基督看到水漥清楚映照出自己苍白的面孔!
  阴暗的楼层。
  这里是二楼,只要再通过一座楼梯,就可以到达一楼而出到监狱外面,绽华基督却于此处被阻挠下来。
  对方是个相当年轻的美女,就连绽华基督也不得不这么承认。但这仅仅只是女人的外表,无关乎绽华对对方实力的认可。女人一头暗金色大卷发、深蓝色眼眸,穿着突显其曼妙身材的暗红色马甲、雾黑色长靴,带着深而富含神秘气息的笑意,迎接她的长官所吩咐、必须迎接的敌人。
  年轻女人的右眼戴着一只黑色眼罩,遮掩住那已经受伤而无法康复的右眼。但即使是这样的身体缺陷,并不影响女人美丽又睿智的气质。她的手上拿着一把巨大的斩马刀,即使相对于瘦弱的手腕,这一把斩马刀看似太过沉重,她本人的行动却仍然相当方便且快速。
  “不好意思,请您把人留下。”
  柔而美的嗓音,好听标准、没什么口音的塞万唯尔语。
  绽华基督的身后是马雷尔第·赛亚斯,而绽华基督巧妙地以角度隔开这女人直接出击伤害马雷尔第的可能。
  “妳是九荒?”
  绽华基督询问,手上依然把玩白色的蔷薇花。
  这里四周都是柜台与办公桌,再过去便进入广阔的监狱区。可见范围内无论何处都布满各种桌柜,绽华基督心想,女人手里的武器并不是这种狭窄空间能够方便使用的选择。
  “在下是四荒地舞大人的副官,艾勒薇斯·戴·德朗特。”
  “是个贵族。”绽华基督依照对方的姓名如此判断。
  “过誉了。”
  绽华基督于是冷笑。
  “愚蠢的赛亚克里尔人。即使是贵族我也不看在眼里。天下的庸才永远比贤人多上百倍,而妳也只是其中之一。”
  艾勒薇斯听到这样的话,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怒,完全不在意。
  “无论如何,还是请您交出犯人。”
  绽华基督觉得对方并不能明了他的话意,他感到可惜,但同时也能预料这样的结果。他睨起眼睛,再次说道:“妳打不赢我的,不要和我硬碰硬。”
  “不,四荒地舞大人的交代是务必拦下你们劫持出去的囚犯。”
  绽华基督感到疑惑。眼前的女人是个愚蠢的家伙。
  “妳打算以那把斩马刀对付我?”
  他挑起眉毛,高傲地瞇着眼睛。而对方微笑表示回答。
  “真是太小看我了。”
  四荒地舞的副官·艾勒薇斯举起她的斩马刀。
  “不好意思,要请您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