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公园内,带着橘光的路灯照着四个人的脸,八只眼睛彼此相对,如果有朝一日我回想起这一幕必定会感到滑稽吧?
然而现在却不能感受到那种心情,价值观的天秤还在沉默中摆动,找寻其中的平衡点,我们都知道必须在吸血鬼加入战局之前先取得彼此间能够妥协的界线。
终于,三兄弟中的长兄拉米德开口打破沉默。
“您能够确定现在的行为是为了人类吗?”
“当然,不只是为了人类,更是奉了神的旨意。”
“虽然在做法上我不能苟同,但是我们奉命帮助您,那么我们依旧会帮助您达成任务。”
“那还真是感谢。”
这段话听来像是妥协,实际上却是宣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由一条微不足道的命令相连,这条绳索比蜘蛛之丝更细,随时都能视而不见,看来我们的合作确定是破局了,只剩下表面上的联盟。
“另外,虽然您选择相信吸血鬼无罪,但我们无法相信,希望能进行确认。”
才刚刚找到互相能接受的关系,拉米德便再次对我投下不信任票,显然个体脱离不了整体,整体也脱离不了个体,要修正邪恶的定义来日方长。
“我会试着说服她,不过若是对方拒绝还请你们自重。”
我开口保留自己的立场,然而这似乎不被接受,三人的表情再次凝重。
“您想包庇邪恶?”
“这是信任。”
“那是纵容!”
“这是宽容。”
“这是对人类的背叛!”
“你有甚么理由去毁灭一切不合心意的事物?”
“这是神赐与人的使命!”
“一心向善不等于根除邪恶。处理邪恶是神做的事,神派我来,所以要怎样处理哪种邪恶由我决定。”
我试图用严肃而强硬的语气宣扬自己的想法,我的身段可以柔软,但不代表我能够让我所代表的殿长大人跟着我一起被牵着鼻子走。
就在我们之间的气氛再次紧绷,压力高涨,杀气四溢之时,女吸血鬼已经走到我的身后。
“同胞,这怎么回事?需要帮手吗?”
一如之前爱好打抱不平的个性,穿着富有太阳图案宽松衣物的女吸血鬼站在我的身旁,似乎我只要受上一些委屈,她便会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若真与她是同胞必定会因为这样的情谊而感动,并拥有不可动摇的羁绊吧?
“不必了,不用在意。还有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你的同胞。”
想到将要利用女吸血鬼便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如果可以,真不想要在此时享受不属于我的热情,那会让我这颗不怎么牢固的良心不断动摇。
“阁下又来了,在我的面前不必过度谦虚。”
女吸血鬼苍白的脸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一种与黑暗的眷族不匹配,带有正直与单纯,不知人间险恶的笑容。
然而我今天必须回避这份善意,才能真正回应这份善意。
“不是,我真的不是,不信你问问他们就知道了。”
见我将问题丢给了在一旁脸色不善的阿玛三兄弟,女吸血鬼一脸严肃地打量眼前的三人。
“他们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三人并没有开口,而是望向我一言不发,显然对这个情况很不理解。
“回答她吧,照实回答。”
对于三人的疑惑我并不打算解释太多,反正那则误会在彼此的关系上只会添乱而已。
“我们是方舟所属的“有力者”阶级,被你们黑暗族裔称作圣殿骑士的人物。”
听到拉米德的话,女吸血鬼面露惊恐与警戒,以超乎想像的动作向后倒飞了几公尺的距离。
“如果你们是圣殿骑士,他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我看着三人,三人也看着我,只见拉米德缓缓转头看向女吸血鬼,以一种不情愿的口吻回答。
“冠者大人,神谕的倾听者,我们的领导人。”
这句话一出口,只见女吸血鬼的表情瞬间茫然,一种悲哀的气氛笼罩在她的身上。
“我,我被骗了吗?”
女吸血鬼呢喃着,梨花带雨似地抽鼻子。
我知道她很伤心,一直以来相信的事情竟然是错误的,在这种情况下只是哭泣已经算是好的。
只是单方面的误会与欺骗扯得上关系吗?值得同情吗?自扰的庸人是不是该被认同,我想这还有争议。
不管怎样,现在都不是态度软化,不是能用蜜糖般的谎言去抚慰她的时候。
“我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吧。”
“一开始?是呢,阁下并没有打算骗我,是我不好,都是我一厢情愿,对不起。”
女吸血鬼擦着眼泪,以一种可怜兮兮的神情看着我,彷佛期待我说出“骗你的,愚人节快乐”之类的台词。
我也不是不了解有时候宁愿被骗的想法,只可惜那句话永远不会从口中说出,只能尝试性地说些敷衍对方的话。
“不要这样嘛,种族不同而已不是吗?相逢就是有缘,我还是可以陪你喝喝酒,谈谈心啊。”
“这是不可能的,阁下是圣殿骑士,我是吸血鬼。”
女吸血鬼大声说着,眼泪流得比原本更勤了,真是令人伤透脑筋。
而且这是哪门子的发言啊?你以为我们是莎翁笔下的人物,有着没事找事把自己拖入麻烦泥淖的显性基因吗?又不是哪边的肥皂剧专洒狗血,就算有被骗去演主角的经验,基本上我的志向还是行道树好吗。
“唉,我说你不是想融入世界吗?那与组织接触是不可避免的,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啊。”
奉行有话好好讲的策略,不打算跌入“陷入误会,转身就跑”的俗套剧情,我试着平心静气略带安慰的讲道理,虽然我从来不认为理性有胜过情绪的一天。
顺便一提,就算真的跑了我也不会去追,毕竟我不是热爱路跑的佛罗斯特.甘。
另外,如果真要人追最好放慢成连匍匐前进都能追上的速度在原地绕三圈,并且打出“三短三长三短”的讯号提醒别人。
“不可能我做不到!”
经过我的劝说女吸血鬼依然不为所动,而且哭得更厉害,如果不小心一点这家伙又要干了。
“没有人说要你马上做到,但是可以慢慢来嘛,你看我不就不是黑暗生物却又在这里跟你打交道,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大步堪比阿姆斯壮踩在月球上啊。”
“呜呜呜……”
还在哭,完全没奏效,幸好公园内没甚么人,只是这样的情境就算观众只有三个人也是一种公开处刑,得换个办法才行。
“其实你是不相信我们会对你好吧,但是你看这是甚么。”
顺着我的话女吸血鬼抬起头来,看着我手上拿着红酒。
“这是我们诚意的证明,收起来吧。”
我上前去,将红酒塞入女吸血鬼的手中,又再拿出另一瓶。
“你看,不喜欢红酒还有葡萄汁,这也给你,摸摸看还冰的。”
“这……”
在女吸血鬼发楞的瞬间,眼泪似乎停了。
眼见机不可失,我又随手拿了几瓶。
“好了,别推辞了,来,这些全都送你。”
说也奇怪,随着各式饮品一瓶瓶放到女吸血鬼的面前,女吸血鬼的眼泪不只停了,还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说你是会被糖葫芦收买的小孩吗?这种解决方式让人很挫折啊!
可是就在我好不容易安顿好女吸血鬼的情绪,却有人非常不识相地前来插花。
“吸血鬼!据说你没有吸过人血,但我知道那是欺骗,我现在就要在这里揭穿你的谎言,让冠者大人明白邪恶就是邪恶。”
突然插嘴的是一点分析能力都没有的阿玛老大,拉米德。
除了在好不容易把人安抚好之时跑来凑一角,这种煞风景的行为外,把个案扩及全体的诡异逻辑更让我痛苦不堪。
“你说甚么!我本来就没吸过血!倒是你才是在含血喷人!”
在我还没机会充当和事佬,女吸血鬼已经英勇地接下了对方的战帖,大声反驳。
“称邪恶为邪恶怎样都不算含血喷人!”
“你这是毁谤!我要告你!”
“人类的法律不会保护你这个异族!”
“我可是有公民资格!”
“好了你们适可而止一点!”
对于越演越烈的战争,我急忙介入喊停,但是成效似乎不彰,杀气在空气中滋滋作响,只要一不留神战斗便会开打。
得想个办法解决纷争,最文明的解决纷争方法是甚么呢?
报警吧。
我这样想着拿起手机。
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在报案后没多久,一辆警车以超乎一般民众印象的速度出现在我们面前。
除了此处离警局很近,路口设有临检点外,也不排除是因为报案理由为“有人在公园内对女性纠缠不清”。
“这么晚聚在这里做甚么?”
一名顶着啤酒肚的壮硕员警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看那年纪大概经历不少风吹雨打,对三个高挑的大汉毫无惧意,比起来他身后的年轻员警一脸紧张,只差没在身上写下“初出茅庐的菜鸟”来表明自身立场。
“这个女人是吸血鬼,我们必须审判她。”
面对员警的问题,拉米德毫不犹豫说出了实话,让我不禁觉得脑袋有些晕眩。
难道方舟组织没有训练过看场合的能力?说起来第一次见面这三个家伙就穿着黑西装以显眼的方式伫立在人群中,看来我是不应该指望这些家伙的配合度。
“你说吸甚么?”
员警皱着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甚么,又问了一次,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吸血鬼。”
“吸血鬼?我还吸铁轨咧!年轻人,这年头搭讪没有人用这种理由,如果喜欢人家女孩子就要好好追嘛,想博取注意也不是这样子。”
“可她真的是……”
“好好好,她是好不好,到局里看你要写奇幻小说还是甚么随便你,我赞助稿纸给你。”
随着老员警表态,菜鸟员警跟着上前示意三人跟着他们回警局。
被逼着走的三人中,有人已经耐不住性子,似乎打算队员警动粗。
忽然,女吸血鬼走上前去,眼露红光,两名员警便松开手,边走边念着“是恶作剧”,“是谎报”、“处理完了”之类的字眼,坐上警车离去。
见两名员警离去,女吸血鬼愤怒地看着三人。
“你们不是人类中的佼佼者吗?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想对自己的同胞动手!”
“我们的行为不需要吸血鬼插嘴。”
拉米德看着女吸血鬼,用充满敌意的语气开口。
“我再怎样也不会对毫无抵抗力的普通人动手!”
“虚伪的骗子!”
“骗子?我知道了,你要做甚么审判就来吧!我要让你清清楚楚知道我不是甚么骗子。”
在不知不觉,我没有机会插嘴的情形下,双方似乎已经有了共识,只希望那个甚么审判不会是以审判之名行杀戮之实的酷刑。
就在我的担心与女吸血鬼的从容就义下,拉米德与另外两名兄弟拔出了武器,将三把木剑插入大地之上,一股特异的能量不断从地面上涌出。
“审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