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想死的人,其实都并非真正想死。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胥文杰
乌雅一通电话说客户临时取消了订单,董飞芷便只好怏怏地捧着硕大的木箱折返精品店。
冬日的午后阳光,因为掺杂着风,变得像薄荷一样微凉。这个时候的桂畔河行人疏疏落落,一排排的紫荆树仍残留着数朵纤弱的花蕾,将开未开,宛如濒死的呼吸一般。
董飞芷突然觉得有点累。
不仅仅是因为木箱的重量。
从乌雅开的精品店到客户的铺面不过一千多米的距离,为了省下那十几元的快递费,乌雅不由分说地要求她亲自捧着沉甸甸的木箱到客户那边去。
“亲自送货上门,才显得我们特别有诚意。”乌雅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可董飞芷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的。她的表姐乌雅之所以会这么“虐待”她,不过是因为看了MANDY杂志上面的心理专家胥文杰的专栏。
胥文杰说,适当的体力劳动,是哀伤治疗其中一种最为有效的方式。
于是乌雅便时不时为她制造体力劳动的机会。
“我是孕妇”她可怜巴巴地对董飞芷说,“你总不能够让我做那些体力活吧?”
于是奇巧精品店目前几乎全由董飞芷在打理。如果她不是用手提电脑在经营精品店的网上店,将各类精品拍好照片放上网站,接客户的订货电话,拭擦各种古怪的精品的话,便是坐在收银台的黄木椅上收银,算账,盘点……或者在搬运货物。
比如现在。
董飞芷终于还是放下木箱,一屁股坐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再过一个路口,便到精品店了。
她擦了一把额角上的汗,抬头望向天空。
此刻的天空一片深邃汹涌的湛蓝,如海水般似要将她淹埋。
其实,如果能溺死在那片美丽的蓝色之中,也算是幸福的吧。
董飞芷缓缓地闭上眼睛。
如果当初死的人是她,就好了。
如果两个月前车祸中死的人是她而不是郑皓哲的话,就好了。
这样,她就不会一个人痛苦地在跟思念作斗争,也不会带着一段空白的记忆与疑问苟活于这个世界上。
现在她只能隐约记得出事前的一些情景:当时他们好像在车上激动地争执着什么,然后不知怎的,郑皓哲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护住她,她用力地想去推开,下一秒便眼前一黑……
这便是她记得的全部。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之间到底争执着什么,无论现在的她如何努力回想,也无法忆起。
医生说这是因为剧烈脑震荡导致的记忆断层,过段时间就会好。
是吗?
未婚夫死了,她过段时间就会好吗?
为什么当时死的人是郑皓哲而不是她呢?
为什么要在婚礼之前出事呢?
为什么他们会在争执呢?他们以前是从来没有争吵过的啊。
董飞芷缓缓地睁开眼睛,呆滞地望着眼前的那一片无边蔚蓝。
一阵诡异的轻风刮起。
倏地,她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像有一双看不见的阴冷骨感的手在紧紧地捂着她的口鼻。
她捂着胸大声咳嗽起来。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是乌雅。
“喂,你怎么还不回来?”乌雅低叫道,“你不在,店都没法管了,快快回来,别再龟爬啦。”
“嗯,知道了。”她哑着声音道。
那边停顿了一下。
“你哭了?”乌雅小心地问道。
她摇头。“没有,我只是咳嗽了。”
“我以为你终于哭了呢。”乌雅的声音听上去竟有点失望。
“我知道”董飞芷无奈地笑了笑,“释放情绪,哀伤治疗的一种,胥文杰的专栏。”
“你知道就好”乌雅道,“真正的坚强,并不代表不流一滴眼泪。”
“这句话同样出自胥文杰的专栏。”她笑道。
“喂!”
“我知道了。为了你,我一定会找个机会大哭一场的。”她强打精神打趣道。
闲聊几句后,董飞芷终于挂了电话,再次站起身子捧起沉甸甸的木箱向前走。
她开始觉得回精品店的路变得有点漫长。
她知道大家都在关心她,她也平心静气地接受了那种带着怜悯的关心,尽管那种关心已经对她构成了某种程度的滋扰。
其实,有时候她只是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而已。
那时她一个人躲在乡下待了好一段时间,是乌雅那家伙以孕妇无法好好打理店铺为名,非得把她楸回来,将她楸回到这个充满着回忆的城市中去。
“直面伤痛,才是真正痊愈的开始。”乌雅说道。
董飞芷知道,这金句又是来自胥文杰的专栏。
虽然她百般不情愿,但是还是回来了。
或者说,她不曾真正离开过。
毕竟这个城市,每一条街每一条小道,在她的记忆中都很熟悉。
之所以熟悉,全因为郑皓哲。
那时她正在某家小公司做着一个安分的小白领,过着上班下班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直到某一天,她在公司附近的公园遇到了以写童话为生的郑皓哲。
那时她刚刚被上司狠狠教训完,心情异常低落,于是便在午休时间一个人跑到公园的某个角落,一边看童话书一边抹眼泪。
一个男人沉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感激接过。
“谢谢。”她低声说道。
“为什么哭?”男人半蹲下身子注视着她。
她阖上书页,用力吸了吸鼻子。
“因为”她哑着声音说道,“因为无论小蚂蚁如何努力,它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它最后为了拯救蚁王而牺牲了自己,但是蚁王却不知道。它的牺牲,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那为什么小蚂蚁要作出这样的牺牲?”他认真地问她。
她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摇了一下头。
男人轻笑起来。
“你很喜欢看童话书?”他笑问。
“嗯。”她点头:“尤其是他写的童话。”
“谁?”男人很好奇。
“郑皓哲。”
“为什么?”男人微微挑高眉毛。
“因为他写的童话,不仅仅是为小孩而写。”她认真地回答道:“而且他写的童话故事大都很悲伤,很让人心疼。”
“可是很多人都说那些童话故事很活泼有趣啊。”男人一脸不可置信。
“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她急急地回答。
男人愣了一下,大笑起来。
董飞芷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尴尬与不安。
眼前那个男人,明眸皓齿,眉目舒展,看上去有些眼熟,然而她却无法从脑海中捞起任何具体的印象来。
她曾见过这个人吗?
“你是谁?”她警惕地望着他。
“怎么说好呢”男人站起身子,孩子气地搔了搔头,“嗯……我就是那个专门写那种假欢乐真悲伤的童话故事的坏人。而你正坐着的那个角落,就是我最近获取灵感的地方。”
“你是……”
“是呀”他笑道,“我就是郑皓哲本人。”
“对不起,我……”她急急地站起身来。
他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
“可以让我为你写一个童话故事吗?”他眼神诚恳地望着她。
而他,就这样成为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童话。
之后的日子,她跟郑皓哲牵着手说说笑笑地踏遍这个城市的每一寸地方,做过不少温馨的傻事,也闹过不少有趣的笑话。而这一切,最后都蜕变成了一个个妙趣横生的童话故事出现在某知名的童话杂志上。
渐渐地,她在他的故事里再也读不出了悲伤。
是因为她在他身边的缘故吗?
相识一周年的时候,他们俩像疯小孩般买了大包小包的零食,笑闹着跑到了最初相遇的那个公园去大快朵颐。
公园里,开满一树一树灿烂的紫荆花,仿佛连食物中都充斥着芬芳。
“飞芷”郑皓哲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我可以每年都为你写一篇童话故事吗?”
“嗯?”董飞芷嚼着牛肉干,有点口齿不清。
他笑了一笑。
“就当我没说过吧。”
这下她反应过来了。
“你说每年给我写一篇童话故事,我听到了!”她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指着他:“你这男人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朗声笑了起来。
“这算是你给我的第一个承诺吗?”董飞芷小心翼翼地把脸凑到他跟前。
他温柔地点了点头。
“那”她想了一下,“如果我们分手了,你也会每年为我写吗?”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快说嘛!”她撒娇。
“嗯。”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她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也会每年为我写吗?”
“董飞芷!”他狠狠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看着她捂着鼻子叫疼的样子低声叫道:“有些话不能乱说你知道吗?我会生气的。”
“有多生气?”她委屈地望着他。
郑皓哲横眉竖眼:“非常非常非常……生气。”
董飞芷笑了出声。
“你快告诉我嘛。”她不怕死地又问了一次:“我死了的话你也会每年为我写吗?”
“你!”
“说嘛说嘛……”
郑皓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每年为你写一篇。记住了?”他轻轻地敲了她脑壳一下。
记住了。
虽然他只为她写过两篇童话。
但他做到了。